三十年前,我在邻村的学校,刚升入初中二年级。有天晚自习,教语文的方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跟我进行了一场谈话。
多年来,我常常想起那场谈话。有时候想,那场谈话,其实是应该改变我的命运的。但是,由于自己的懵懂和父母的忽视,致使那场谈话,只是鲜活在我的记忆里,遗憾在我的人生里。那场谈话对于我,就像一杯陈年的酒:方老师当年用心用意地把它端给我时,我只道那是一碗无味的凉水,顺手接过而置之一旁。多年后回头再想起,那酒已然被岁月浸染得醇香扑鼻。但我,已悔之晚矣!
方老师从初一开始就教我们语文。在教学上,他绝对是一个认真严谨的老师。每节语文课,他都有长长的备课资料。每篇课文,他都逐段逐句甚至逐词逐字给我们讲解,直至我们透彻理解。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像久渴的人喝到了甘泉,像饥饿的人吃到了佳肴,像寒冷的人遇到了炭火。我这辈子无缘于大学,但我渴望能够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听大学教授讲文学史,讲名作家和他们的文章,哪怕只听一节课也好。大学教授行云流水、信手拈来的精彩讲解,一定会让我如醉如痴的。可惜我没进过大学,更没听过大学教授的文学课。但我每每有这个想法时,脑海里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老师的形象――大学教授也一定如方老师这般吧!
方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一节课,是他讲解的《梁生宝买稻种》这节课。课文讲梁生宝去饭铺吃饭:“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隔,取开棉袄口袋……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方老师在讲解这一段时,有个同学提出了个问题,说,一碗汤面五分钱,梁生宝喝了三碗,怎么最后只掏出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方老师在讲台上认真地重新读着那段课文,班里一时非常寂静。而我,在心里不以为然着:梁生宝只要了一碗汤面,后来喝的两碗是面汤,面汤肯定是免费的!汤面,面汤,两个字一模一样,顺序颠倒了一下就不一样了,就不是一个意思了。但我是个特别害羞內向的人,我不敢站起来说。许是在心里也害怕别的同学笑话我,说老师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看就你能!我只是在心里不以为然着,却始终坐着没动。班里依然寂静着。方老师也依然在讲台上低头看着课文在思考着。终于,方老师抬起头,看着那个提问题的同学,说:不好意思,我下去再想想,明天上课回答这个问题。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方老师收拾好课本等东西走出教室。我很想跟出去,告诉他汤面要五分钱,而面汤是免费的,所以梁生宝才只付了五分钱的饭钱。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让方老师在这么简单却被他一时忽视了的问题上再费脑筋,就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处理他手边的别的工作。比如,改作业、备课、写教案。还有,批改我的作文。
我没看过别的同学的作文是怎样被方老师批改的,但我知道,一定也和批改我的作文一样,从遣词造句到每一个标点符号,方老师都是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看过的。尤其是作文最后那些红色水笔书写的批注,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提出我作文中出现的问题,并同时提出中肯的意见和建议。每次作文本子发下来,我最迫不及待要看的,就是作文最后那一行一行长长的红色的批注。他鼓励我们多看书多写作文,不要局限于每周一篇的作文作业数。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不是都是每周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或者是周记。我总是会忍不住多写出一篇,或者两篇。这在以前的语文老师那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我怕老师嫌烦。即使不烦,我也怕看到文末那潦潦几个字的红色批注。而方老师,无论我交的是一篇作文还是两篇,他都是会像批改第一篇作文作业时那么认真地给我纠错、改正,并在文末认真地批注上意见和建议。对于写得好的部分,他也会用红笔划上线,写上夸奖和鼓励的话。他也会把某篇特别好的作文,在班里的作文课上,拿来当范文读给大家听,让大家学习。每当这些时候,我总是羞红了脸,低着头坐在座位上,扭捏羞赧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勇气跟出去,告诉方老师,梁生宝吃的汤面要钱而面汤是免费的这些话。也许,下意识里,我认为我不以为然的关于汤面和面汤的这个问题,连方老师一时都没思考出来,我竟然一眼都看出来了,也许还不一定是正确的呢?!让方老师下去思考思考吧,也许正确答案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呢!
直到第二天语文课上,方老师公布的答案和我当时在课堂上所想的一模一样,我才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天晚自习,方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心里是莫名其妙和紧张的。但是到后来,心里是温暖和感动的,同时也下决心好好学习努力学习,不辜负父母的养育不辜负方老师的苦心。方老师说,他为我又取了个名字,要在初一为我再办理一个学籍。那时候,我的学籍肯定是跟着我升到了初二的。在初一重新再为我办理一个学籍,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十年前的学籍管理,肯定是不能跟现在相提并论的。那时候只需一个名字,照片也是可有可无的。所以,那些年才会出现替考的现象。那时候,中师中专大学都包分配。考上大学或者中师中专,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公家饭。对于我们那时候的农村孩子们来说,想要走出农村,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可走。但是,因为穷,因为父母辈对上学的不重视(现在想,也有那时候农村师资力量太薄弱这方面的原因)等等原因,我们那时候,不是早早就退了学,就是好多都考不上学,考不上,也往往是不再复习的。以至于村里谁家孩子考上学了,绝对是全村惊动。不像现在,几乎每家都有大学生。
相对于大学,中师中专,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更是一条捷径。因为省了高中三年的时间。在父母辈眼里,同样是端国家的铁饭碗,能早端三年肯定是要早端三年的。考大学,第一年考不上了,可以复习,第二年重考。但是中师中专是只招收应届生的。方老师为我办理的第二个学籍,就是为我以后考中师中专做准备的。
方老师把办理第二个学籍的好处,都一一跟我说了。说实话,我当时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听着方老师的话,就一定不会错。回家跟父母亲说,母亲不识字,父亲对任何事都无主张。他让我听老师的,并陪我去集市上拍了照片,让我带给方老师。
后来,我只记得我把照片交给方老师时,方老师交代说,不让我跟别人说。我听话地点了点头。
后来,方老师不教我们班了。再后来,方老师被调走了。再后来,我考学时考得很差,报考学校时,我根本就没敢报中师中专。再后来,我辍学走入社会。而最最关键的,是我把方老师彻底忘了,把我还有第二个学籍的事也彻底忘了。
再次想起方老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是那种感觉非常迟钝、慢不至半拍的人。但就算再慢再迟钝,也总有反应过来的那一天的。即使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但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并且一旦反应过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我不停地想起方老师,想起方老师为我们上的每一节语文课,想起方老师为我批改过的作文后面一行一行的长长的红色批语,想起他低着头在讲台上思考梁生宝付的汤面和面汤的五分钱的情景,想起那晚灯下他给我讲第二个学籍的好处时温暖的目光;想起他在课堂上读文章时的专注,想起他批改作业时的认真,想起他批评我们时的严厉,想起他关心我们时的和蔼……可是现在,三十年后的现在,方老师,您在哪里呢?您还好吧?!
前些时,同学聚会,见到了方老师的儿子。他当年比我们高一届,没想到他会参加我们这一届的同学聚会。问他方老师的近况。他说,爸爸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我提出想去看看方老师,但是他说,等方便的时候吧!
我不知道他说的方便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但看他的神情,我也不便多问。回头问别的同学,才略知一二。方老师的妻子老早去世,在孩子们都成家以后,方老师又找了个老伴儿。可孩子们都不同意,所以他们之间一直也就不大往来。
但我心有不甘,总有“方便的时候”吧!即使方老师不会记得我,不会认得我,但我,总还是要去看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