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喝了假酒的三人,最终一死两伤。死的那个先天肝脏就有点儿毛病,在重症撑了两天,没挺过来。伤的两个双眼的视力也受到了永久性损伤。老古的父亲被判入狱十年,老古由于并不知情且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被免于处罚。庭审宣判当天,被告及被害人的家属都来到了现场,旁听席不时传来小声的抽泣。直到宣判结束,老古的父亲都很平静,像是这审判早已经历了数十次。在被押下法庭时他趁法警不备,猛地朝向旁听席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磕得脑门变成殷红,他仍没吱一声。
老古他妈把家赔了个精光,还向周围亲戚借了不少钱。母子俩在城郊租了一处小破房,事情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余波未了。没人能轻易走出这场横祸。几个受害者的父母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老古家的新地址,隔三差五便来大闹一番。倒不伤人,只是不停地骂,随意地砸。三番五次的折腾让老古家中本就十分简单的陈设变得更加单调,几扇窗户不是被敲得支离破碎,就是被泼满红色的油漆。当地派出所也来管过几次,但终归没伤到人,打坏的东西也实在不值几个钱,也就都不了了之。也许冥冥之中感觉到了妻儿在外的不易,老古的父亲在入狱不久的一个夜里突发心梗,不声不响地走了,算是用这条命给了大家个交代。自打老古他爸归了西,那几个家长再没来闹过。
老古他妈听到丈夫的死讯时静得很,一声哭没有、一滴泪没落,像根被风抽干了汁水的枯木桩。领回骨灰后的第七天,老古他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老道,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做了场法事,算是把人发送走了。
眼见快要到开学的日子,我想再见见老古。走进那巴掌大的矮房,他妈看了我一眼,说一声“来了”便再不作声,鬼魂一样飘到外面去了。我坐在床上,老古坐在一张矮马扎上,瞪着眼睛发呆,像个虚度了一生将死的老头儿。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比起“别难过”一类没用的屁话,我宁愿忍受沉默。所以我也就静静地坐着。
“喝酒去吧”,老古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提议实在有些突兀,但好像也蛮符合此时的场景。
老古拎着酒在前面走,我跟着,直走到老古家后边的铁轨桥下。我们在一片凌乱的野草上席地而坐,老古利索地拧开瓶盖,伴随一串气泡在瓶中升腾,一大口烈酒灌口而入。
“要开学了,以后怎么打算?”我想对老古来讲,比起不堪回首的过去,聊聊未来也许对他更有帮助。
“我学医,也许毕业的话能做个医生,我能做个好医生。”
“江西在南方,很远,我假期可以去学校找你。”
老古看看我,又看看表,仰头望向头顶的铁路桥。
“火车要来了。”
老古话音刚落,我们瞬间被一阵疾风包裹进了轰鸣声中。在钢铁狂躁的敲击中,我们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理、狂躁、愤怒、无助的世界,一切的挣扎都是无谓,一切的个体都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老古就着声响又猛地灌下一口,接着将酒瓶递给我。我也一把将火辣辣的灼热灌入口中,这轰鸣仿佛让酒的度数高了很多,食道的灼烧感让我不禁咳了起来。
“你知道吗,其实头顶这座桥在一个小时后还会通过一趟列车,咱们那时忙于备考,从来没见过。那是辆拉煤的货车,浑身漆黑,驶来时是黑夜,看不清车身,却能看到一串白色烟雾在桥上平行而过。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看那团白烟,他说那是仙气,乘着它能到天上去做神仙。我时常在想,火车终日在这轨道上不停地往返,终有一刻会到站,会停下,这就是它的意义。人也一样,卡夫卡说过一句话,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
“我们就像这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只要不是终点站,就要在铁轨上奔跑下去。”
“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跟下一趟火车说声再见。我想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执意留下,也许此时独处会让他感觉更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