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仍旧记得把年拾回来的那个雪夜。
十四岁那年，我双亲去世，我守着一间破屋和一方收成不好的地过日子。
时至寒冬，我躺在床上又冷又饿。几番翻来覆去，我决定去地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到些能活命的食物。我知道果子已经没有了，就想着能捡着些碎谷也很不错了。
老远处，我就看见了一团窝在雪地中的黑色皮毛，月光下映得发亮。我蹑脚走过去，生怕那万一是活物，跑了就可惜了。可直到我抓住它颈后的一撮毛，它也没动。这是一只狗，而且有体温，怕是冻晕了。
也顾不得想是谁家的狗，我开始舔舐自己干裂的嘴唇，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
一路踏着月色，因饥饿发软的脚似乎也轻快了。
拖着黑狗到家中，生了火，架起生了锈的铁锅。我取了些雪水加热，便转身去取同样生了锈的刀。只是再转身时，黑狗己然站起来了。
我看了一眼没有门的门框和刚刚燃起的火，得知它显然不是因温度回暖而苏醒过来。
黑狗毛色发亮，昏暗的屋里看得见它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刚才像死狗一样被拖进来的不是它。
黑狗左右转了两步，后腿坐下，眼神不离我。它体型大，瞧那精气神好的，跟吃了十斤人肉一样。
我双腿发软头晕眼花不敢上前，就原地坐下与它对峙。
直到我眼神失焦，我知道，怕是到嘴的狗肉飞了，指不定自己反倒被它吃掉...
翌日，亮眠的光唤我醒来。若非身边的焦火和冷水，我差点以为昨夜是一个梦。然而我清楚的记得黑狗来过，只不过现在，它走了。
我跨过门槛，阳光照在没有门的门框上，两条红联让我此刻更觉讽刺：
“一日三餐富足不苦，春去秋来饱暖一生。”
一个黑影逆着光走进来，是那条狗，它居然没有走，还叼着一张饼回来了。
我没有吃到狗肉，却因它活了下来。没能饿死在寒冷的冬季，没有门的土房里，黑狗留下来了。
2
我也从未喂过它，不能算与它确立所有关系。准确的说，它只是趴在我的门口。我俩只是相依为命的伙伴。虽然我从未见它吃过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只睡在门框外，只大雪大雨天睡进屋子里，准确来说是门框里。
而我，白天出门，夜晚归家，整日倒腾那收不了几斤米的田地，而黑狗也不知每天在干什么。
春秋走过，我与它熟稔了些，我给它取名为：年。
熟稔的意思，就是我叫它一声它会转头看我一眼，闲时坐下会听我几句自言自语，夜里我能看见它睡在月色里...
转眼，又到了难熬的冬季。
米缸里的米，又空了。除了那张饼，年再没有为我偷来任何东西。
难得大雪后出了一场太阳。我坐在门框上，任阳光晒在我板结的棉袄上。抬眼，仍看见红联上的字：一日三餐富足不苦，春去秋来饱暖一生。
这是父母还在时，请村里教书的先生写的。朴素的字句，却是我们一家三口作为最平凡百的底层人的心愿，或者说，是奢望。
年趴在我的身边，合着眼晒太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我一样饿。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是地主家在庆祝丰收。
“你听见了吗?年，这是鞭炮的声音。”我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并不晃眼的太阳。“以前我最喜欢听鞭炮的声音了，这就代表地主家丰收了,我爹娘能分到一点米和肉。这时候，我娘就会把面皮包成元宝的形状，里面全是肉…”
我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大宅子，那是地主家。
“现在我娘也没了，放了鞭炮，也没有肉，也吃不到元宝形的饺子了。”我看一眼年，年抖了抖耳朵，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吃的已经没有了，我不得不像我爹娘一样去冒险了。
3
年是不会再去偷饼了，这是我的直觉，或是对它高冷行径的解读。
趁着夜色，我轻车熟路的溜进了地主家的大门里。米仓不是我熟悉的地方，只是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小心前进着。守米仓的老头仰头打盹，我轻手轻脚的把一缸一缸的米往布袋里一把把的抓。
一声喷嚏，老头偏头，睁眼。
瞬间，冷汗出了一背。老头大惊，忙大声呼叫，几个拿着棍的家丁很快冲了进来。
我认得他，也认得那些家丁，他们就是打死我父母的那群人。
这场景，一如我当年偷跟着半夜出门的父母躲在一边看见的模祥，老头吹了吹胡子，哼了一声，我看着那一根木棍朝我打来。
木根落下，我被打趴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挡在了我面前，是年。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条黑狗，根棒全数落在它的身上，一棍，一棍。
我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声者，穿过遥远的时空，我还听见了父母的哀喝，听见了血四处飞溅时的旋律，听见了生命流逝的声音。血腥，恐怖，我两腿打颤。
年不曾张口咬人，只是发出威胁的低吼。
恍惚间，我看见了娘倒地时看着我，嘴上做出“快跑”的嘴型。我害怕，我无能为力，我想活着!
我拔起柱子似的双腿，夺门而出。
是的，我跑了，留下年仍在棍棒下挣扎。
4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年回来了。
拖着一条断腿，棍棒带不走他生命。它仍旧昂着头，模样狼狈，比起仍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我，跛脚的年更像一个勇士，比夜更黑的毛，比星更亮的眼。
第一次，我留下了父母，第二次，我留下了伙伴。承认与否，我都是父母所生，我畏惧，我跑了。而年，它怕是不再承认我这个伙件了，我不配。
而年只是拖着腿趴在化雪的地上，映着月色与寒风，睡下。
我相信它不会死，不只是直觉，更是了解。
了解它偷饼救我后再不做此等勾当，了解它映月色而睡迎日光而醒不同寻常，了解它虽高冷却依旧把守护我做为责任，义无反顾。
是啊，一只狗尚且知道责任，而我只会在寒冷饥饿中苟活。
我久久不能入睡，恐惧慢慢散去，寒风冻得死我，却冻不死它，我向往生，它向往死。
天初明，雄鸡报晓。院子里来了一个人，年摆出警惕的姿态。
我走过去，站在它的前面，年摇着的尾巴停了一下。
我们都知道此人有些与众不同，这一次，我不愿再缩起来逃跑。我明白，父母偷米为我而生，年挨打也为我而生，而我为了什么而生？
既然不明白，那就拿出死的勇气来面对。
面对面前三只眼的人，衣着光鲜，手拿三叉两刀，不怒而威。
他瞥了我眼，看着我后的年，对我说：
“此犬引养于天庭驯兽阁。以月华为食，不慎落于凡间，养精蓄锐，理应还于天庭。吾乃杨戬，视其忠勇，护人而不伤，立主作契约，升为神犬，赐名：啸天。”
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只是通知我，而且，年本就不属于我。
年，不，啸天犬周身泛出点点金光，跛腿好了起来，起身到杨戬身边。
是啊，只有天神一样的人，才能做它的主人。
一人一狗脚边生出云彩，它威风凛漂站在丝缕轻柔的云端，我听了它的声音飘来：
“每一年的这一天，天下人食饺子，放鞭炮，以此称年...”
一道光飞来，射在红联上，随着声音消失的，是它的背影。
彩云之上，才是它应有的归宿。
我看着地里每年丰收的苗，手中意外拾到的金元宝，耳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桌上满是肉的元宝形的饺子，以及木门红联上的字：
一日三餐富足不苦，春去秋来饱暖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