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先生和L小姐是朋友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她对他印象并不算太好。他们约在公园门口见,互相打过招呼以后就陷入了沉默。俩人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兜圈子,一路上只有单调的脚步声,L小姐绞尽脑汁的寻找话题,刚抛出来的问话就被W先生两个简短利落的单音节词给砸了回去。气氛尴尬到如坠冰点,从午后一直走到黄昏,为了约会特意穿了双中跟皮鞋的L小姐实在是走不动了,W先生仍然像尊微笑的石佛,半个字都不肯主动说。
初次约会就这样草草收场。L小姐想着这次相亲肯定是黄了,也没再放心上。谁想过了几天竟然接到介绍人大妈的电话,说是W先生盛赞L小姐美丽开朗思想进步,换言之,他非常满意,想要进一步见面和接触。L小姐傻了,脸皮太薄的她面对始终热情亲切的大妈,实在说不出推脱的话,于是又有了接下来的几次见面。
当时L小姐是国营工厂的会计,干部,属于那个年代非常体面的工作。W先生也不差,市政府的小科员,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和L小姐,也算是门当户对。L小姐已经28岁,在那个时代可是妥妥的大龄女青年,她实在不愿再忍受大妈们背后说闲话人前假关心的生活了。她在心里盘算着,虽然W先生沉闷了点,无聊了点,但是为人本分老实啊,出身好工作好人也好,关键是长得还一表人才,算得上是完美的生活伴侣。
日子慢慢步入了深秋,天气变得寒冷,他们已经不去公园约会,W先生请L小姐去他的单身宿舍,俩人一起下厨做饭。逼仄狭小的厨房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回荡在漫长幽暗的宿舍走廊里,饭菜的腾腾热气弥漫上来,模糊了整扇窗玻璃。时隔多年,L小姐仍然记得就在那油腻腻的餐桌上,W先生揭开了煲汤破瓦罐的盖子,排骨炖萝卜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就在那一瞬间,L小姐内心土崩瓦解。决定非君不嫁,其实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也就是一碗汤的时间。
就这样,半年后W先生和L小姐决定结婚组建新家庭。双方父母都在农村,俩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实在不愿折腾着大办一场。所以拣了个阳光晴好的天气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当天晚上请各自的同事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就算作简单的婚礼仪式了。L小姐收拾了两个箱子,搬进了W先生的单位宿舍,婚姻生活就此展开。
多年以后,L小姐想起当年结婚的场景,竟然没有什么印象了,太平淡太简单了,并未留下特殊的纪念。唯一记得的是婚前不久某一次约会中,W先生塞进L小姐手心里的一封信,信纸上抄录了一首情诗。W先生是实惠到有些木讷的男人,抄情诗绝对是他难得的浪漫,L小姐感动到落泪,那首诗也成为了她苍白而漫长生活中的一点璀璨火光。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那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婚姻生活繁杂琐碎,却不乏夹杂着世俗烟火的温暖。L小姐十几岁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了许多年,每天下班回到单身宿舍,冷火秋烟,不是不寂寞的。婚后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每天下班就骑着自行车飞奔菜场,拎着菜回到家,连脸都顾不得擦一把就立马生火煮饭。吃完饭后又忙着洗碗烧水打扫家里卫生。L小姐每天都如同上足了发条的陀螺,家里家外急速旋转,时时刻刻幸福的忙碌着。
W先生是从不染指家务活的,他打心底里认为结了婚,家务本就该女人做。他每天下班,优哉游哉回到家,不急着进房门,反正饭还没做好。他会胡同里溜达一圈,观摩一下老头们的棋局,凑凑小孩们打弹球的热闹,等到L小姐叫吃饭了,坐上饭桌直接端碗拿筷子。吃完饭他照例往家里唯一一个破单人沙发上一躺,把白天早已翻过一遍的报纸再翻一遍,等着L小姐为他烧好洗脚水。W先生很幸福,他觉得婚姻真是好,清闲,还有人伺候,多么自在。
俩人性格南辕北辙,婚姻生活倒也相安无事的平淡。L小姐一如既往的忙碌,忙碌得充实,W先生始终如一的清闲,清闲的享受。转眼几年过去,L小姐升级做了妈妈,家里添了个会哭会闹的小生命,生活更加忙乱。柴米油盐的平凡烟火中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L小姐对W先生开始有了怨言,W先生不会做任何的家务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孩子,都没有过多的关心。他似乎是这个家里的局外人,孩子哭了,他不闻不问;老婆忙得焦头烂额,他就在一边淡漠的看着,连搭一把手的想法都没有。有一天,L小姐把孩子安顿好,出门倒垃圾,一转身的功夫,孩子从床上摔了下来,额头磕中桌角,血立马涌出来,触目惊心。W先生仿佛傻了似的,站在一边呆呆看着,L小姐冲过去抱起孩子就往医院冲。在医院里挂号排队包扎直忙到夜里一两点,等到她疲惫的抱着孩子走回家时,W先生都没有出现过。推开家门,看到W先生兀自睡得正熟,L小姐的眼泪哗一下流了满脸。
从此以后,俩人的关系有了不小的缝隙。L小姐要强,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如果对方不主动提起,那么她就算累死也绝不服软认输要求帮忙。W先生本来就比较自私冷漠,神经也大条,L小姐不提,他也就装不知道,对孩子也好对L小姐也好,他习惯了不闻不问。那个年代,不流行离婚,L小姐即使再绝望,婚姻生活也还是得继续,更何况,W先生是她自由恋爱的自由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L小姐拉扯着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天天的熬,时间也过得飞快。
无法成眠的夜里,L小姐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看着W先生依旧俊朗的沉睡侧脸,无数次的想起那首W先生亲笔抄录的诗。那是W先生难得的浪漫与温情,值得L小姐无数次的回忆和品味,那也成为她在人仰马翻的世俗生活中唯一一点支撑。她总在想,如果重新来过,还会不会选择W先生。虽然不愿轻易承认,但是L小姐心里很清楚,她对W先生有太深厚的感情,即使他带给了他太多的失望,即使他并未承担起婚姻和家庭中男主人的责任,即使他始终闪躲回避,让L小姐捉摸不透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
孩子大了,读书了,离家了,L小姐和W先生都老了。生活条件改善了,住所换大了,家务活不再那么多了,L小姐开始了闲散的退休生活。但是总有些事情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比如她和W先生的相处方式。W先生养花养鸟下棋打麻将,他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侍弄花草,他清楚地知道何时该浇水何时该除虫何时该给鸟儿换食,但奇怪的是,他看不清楚L小姐渐生的白发,看不见她脸上的落落寡欢,也看不到她越来越瘦弱的身体和越来越虚浮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L小姐病倒了。L小姐一辈子几乎没生过病,身子骨很好,吹冷风淋暴雨都不感冒,可这次一病就是大病。W先生在医院里陪了几天,L小姐清醒的时候永远盯着W先生的脸,她努力的想找出W先生的表情,从而判断W先生真实的内心。L小姐常常觉得自己很悲哀,纠结了一辈子,只是想知道W先生到底爱不爱她。L小姐想要看到W先生的悲痛和眼泪,但是没有,W先生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他不悲不喜,他只是突然有点慌,L小姐伺候了他一辈子,突然倒下了,俩人角色对换,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有点慌。
直到那天,L小姐眼睁睁的看着W先生打碎了她住院以来的第三个暖瓶,实在忍不了,对赶来看望的儿子要求,“请一个陪护吧,让你爸爸回家休息去”。W先生的脸色竟有些如释重负,L小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陪护很快来报到,一个健壮的中年农村妇女,一进门就从W先生手里抢下了毛巾和脸盆,给L小姐擦身体。W先生讪讪退到一边,病房内外转了两圈,低声说了句,“你好好照顾着”,竟推门离开了。
L小姐突然泪如泉涌,眼泪如溪水般漫过她皱纹遍布的脸颊,钻进了枕头里。她仿佛浓雾中的旅人,云开雾散后猛然窥到了答案,她与W先生不过是那暗夜相逢的人。回首这一生,反倒是W先生坚持着自我,他是自由的鸟,不为谁停留不为谁迷航,他是最洒脱的一片云,云聚云散全凭风向。直到了这尽头,L小姐才想明白,或者是她才愿意坦诚,W先生并不是她的最佳伴侣。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是一厢情愿,W先生是她掏心掏肺也捂不热的一块石头。
这一生中,她每分每秒都在猜测在疑惑,W先生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但是,有些人把爱情看得比天还重,离了对方简直不能活,有些人把爱情看成附属品,没有的话并不影响他踏踏实实过日子。虽然W先生的无所谓伤了L小姐的心,但是L小姐的坚持付出也无疑带给了W先生莫大的压力,谁说感情这事情非得有个对错呢?一个心甘情愿的犯傻,一个冷淡疏离的逃避,仅此而已,谁又是真的罪人。唯一可悲的是,等L小姐真正明白所有煎熬都是徒劳的时候,这一生也已经匆匆过去了。
L小姐缠绵病榻数十天,常常喃喃自语,“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搞得前来探访的孩子们莫名其妙。姐弟俩出了病房,窃窃私语,“妈妈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太好,毕竟病床上躺的太久了……”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医院走廊窗户透进的光把两个孩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