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家族里,出现了叛徒,倒戈向了虚空。
“是的,”镜子里的田野换了个坐姿,“有相当多的人,尤其是诺克萨斯的人,对于这支家族的态度,都是提防与利用,因为他们的能量与虚空同质,所以他们对外宣称自己能量的任何信息,都没有召唤师可以去印证,那么这种独立于召唤师世界规则之外的存在,又拥有着其他人所不具备的信息采集能力和战斗力,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视作异己的。”
“而他们之中,真的出现了叛徒……”田野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这也不难理解啊,”对方歪了下头,“你想,你被人排斥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群体吧,那么就会去寻找自己的群体。当时的情况下,即使大战以召唤师获胜为结果,这些已经变异了的族人又会面临怎样的境地呢,这些不安让家族内部也分裂出了越来越多的观点。”
“那这个家族当时并不知道哪些人是叛徒对吗?”
“当时的那个贵族,也就是族长,拥有纵横时空的视界,但这视界的角度必须来源于自己或者十分亲近的人。因此族长也无法探知到究竟是哪些人叛变了。八国首脑都同意让这个家族先内部查明解决,在此期间暂停了他们所有的军队任务和权力。”
田野心想,这的确无可厚非,毕竟整个大陆命悬一线,冒险继续使用他们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本来,这样做是没问题的,而且在大查处的过程中,很快也就发现了端倪,族长汇报了联盟,押送犯人前往战争学院接受审判和处刑。可是这个族人不知道的是,八国议会在这期间已经背着他们通过了一项提案。”
对方的目光垂到一边,“这个提案名叫……源计划。”
田野心里再一次炸到发麻。这个不是赵志铭告诉自己,Marin发现的那个阴谋吗?按照Marin的推断,这个不是艾卡西亚的窃取东大陆和携领虚空入侵的计划吗???为什么这个计划会出现在一千年前??而且还是联盟统战议会提出的???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听到的是什么,但是他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源计划也就是,从源头,进行肃清。即使这一次的叛徒被抓住,被处决,但是只要这个家族还在,谁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出现类似的叛徒。而一旦出现,代价实在太惨重了。尤其是当时已经到了决战之际,瓦罗兰的生死存亡在此一役,倘若再有任何类似的情况出现,符文大陆定会被一举吞噬。”
空间里的安静持续了几秒钟,镜子里的人轻声道,“源计划,就是灭门。”
近百人齐齐在黎明前最浓郁的黑暗中传送降落在了因为虚空兽的袭击而空无一人的瞭望塔。
风暴平原的风比北边的不朽堡垒干爽温暖一些。他们的到来惊到了在远处悬崖上筑巢的鹰隼,在夜色朦胧的空中发出了长长的啼鸣。巫毒之地在此处与风暴平原接壤,因为多年的治理,这临界之处已经不会散发出任何不详的幽绿色。此刻高高低低的草原植被影影绰绰的摇动着,而那些一动不动的影子便是粗糙的巨石,黑不见底的平面则是咕嘟着臭气的泥淖。
从这边再往东便是罕有人迹的艾卡西亚大山区。曾经这里是邪教的发源地,千年前的大战之后彻底清除了所有和虚空相关的信息资料和邪教,因此这片应为曾经的大战和虚空入侵而荒凉阴沉的区域始终都被认为无人居住。直到最近的两三百年似乎才有了些隐居其中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大部分的传说,都说他们是铁荆棘王朝的旧臣和当年被战火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区中寻一口饭吃。
即使是皮尔特沃夫的最优秀的探险家,也没有几个能深入到这大山之中。此前信息最多的一次探险,是记录了几名探险家在其中遇到了一支神秘的部族。他们落后又闭塞,所有人都肤色煞白,头发浓黑,有着一种与大山的野蛮格格不入的气质,却也有着惊弓之鸟般的眼睛。
而且所有人,都非常年轻,探险家一行人没有见到一个老人。
他们仿佛有不老之术,而且看环境是有使用能量的痕迹,部族里的人却统一宣称,他们都不是召唤师,也不会使用能量。
到底是什么让这群人隐居在邪气缭绕的深山老林之中?是什么让他们容颜不老?是什么让他们畏惧外界?又是什么样的秘密,让他们所有人都如此守口如瓶?
这本书畅销之后很多人都去艾卡西亚探险,大部分人都是进山不久就迷失了道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出来。有的人被大山中特有的物种火狐吸引,专门进去拍照和科研,却也常常是被这些智力超凡的生物戏耍得团团转最后无功而返。也有极少数的人走进这大山,就再也没有出来。
旅游和神秘传说倒是带动了山区外围的经济发展,这处瞭望塔原本是老王朝的军事堡垒的一部分,现如今也基本就是起个监督治安的作用。周围散落着游客集散地,艾卡西亚山上五公里的区域都被开辟成了景区。此时此刻在灯塔的光线中,还能看到开战后遗弃在这片区域内的大巴车,和挂着玩具,面具和纪念品的小摊子。
艾卡西亚虽然以家乡为名,执政之来却从没有表现出对自己家乡地区的特殊照顾。但是这对于在这山区周边地区的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誉。虽然他们谁也不知道艾卡西亚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但是她是艾卡西亚人,她是艾卡西亚的荣耀,是东大陆力量成就一切的象征。
对艾卡西亚本人来说,她的家乡却并不是外面这些小村镇。他们从瞭望塔上飞身而下,悄无声息地飞奔过了山上“严禁越线”“越线危险”的牌子。
森林幽冷的雾气迅速吞噬了他们的背影,嶙峋怪状的树枝和藤蔓层层叠叠,将世界于此一分为二。
田野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人,身上的寒毛都被激了起来。
“灭门……”
“是的,灭门,从源头上杜绝所有叛变的可能性。这个提议,是由诺克萨斯提出的。是的,自己的祖国提出的。起初许多人大力反对,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却又出现了一次因为虚空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而造成的召唤师部队覆灭,于是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沉默了。然而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是极端分子故意泄密给虚空然后嫁祸给那个家族的,为的就是说服所有人通过源计划的提案,彻底铲除所有对瓦罗兰有危害的因数。”
那是一场应该被历史铭记,却被人为地在历史上抹去的会议。
八个国家、城邦和独立地区的第一领导人,都在压抑的气氛中签署了源计划,并且确保了这个家族的一切以及这个计划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中都不会出现只言片语。
“然后,就是很简单的屠杀。”
联盟中最强的战斗部队被投入到了这个计划之中。这个被剥夺了军权的家族连反抗都没能展开,就被全灭在了自己的领地上。
尸体被逐一辨别,男女老少无一例外,孕妇也会被剖开确认胎儿的死亡,所有的尸体都与家族档案一一匹配确保无一遗漏。
“但是,有一个情报,他们遗漏了。族长虽然把自己族人能量的全部信息上报,却并没有提到过自己纵横时空的视界。因为大查处发现了叛徒,那个族长当时正在战争学院参与叛徒的问审。当她被软禁起来的时候她还在奇怪,然而很快她的视野中就出现了即将到来的灭门的灾难场面。”
Korol劈断Clearlove右臂的梦,ROX的灰飞烟灭,哀嚎深渊处的战况,还有十八年前的场景……
【怎么,不能理解我行礼?无论怎样,他也是艾卡西亚血脉正儿八经的族长。】
慢慢把线索串联起来的田野,觉得被迎面泼了一盆狗血外加当头一棒。
他深呼吸了两口,似笑非笑地说道,“不会吧。你……我……我们,是那个家族的,族长?可是,都被灭门了的话,现在的艾卡西亚族人,又是哪里来的?”
“那是因为在战争学院的我,还有随行的一小队族人,幸免于了被屠杀的灾难。这要感谢一个人。”
“……谁。”
“当时的星界守卫,也就是后来的英雄联盟主席。”
“我靠……”嘴上说着我靠,心里其实是各种消音词汇弹幕刷屏版狂奔而过。田野想转头撞几下墙。
“那个年代符文大陆的能量是现在的千万倍,有许多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奇迹在当时都是有可能的。当时我们用来审判的监狱,也是软禁我的监狱,在战争学院外围,南北屏障山麓的背阳面。他将星界降临,直接从巨神峰引到了我们所在的地方,淹没了整个监狱,里面所有的一切都被粉碎,没有任何人可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
田野没有目睹过星界降临,但是赵志铭绘声绘色地跟他吹嘘过在巨神峰上的所见。他相信如果那个程度再强烈个千万倍,的确是没有任何召唤师或者英雄能够承受下来。
“他把我们护送到了库蒙古森林。我知道纵横视界无法改变未来,所以那场灭门是一个定局。”
田野攥紧了手。但是好在对方并没有过多描述那场灭门有多惨烈,而是平静地继续讲了下去。
“战争胜利,英雄们大部分牺牲,人民得以存活,大陆得救,文明大苏醒时代到来。但很快,又进入了战国时代。其实人们根本就学不会,战斗永远都不会结束,改变的只有对手是谁这件事情罢了。流血,牺牲,利益与冲突,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
赵志铭……我想,我大概了解到,你曾经说过的话了……田野听着,脑海里出现了在征兵海报前一脸沉重的赵志铭。
“而多疑又心虚的联盟,设置了守灵人这个岗位,让他们游走四方观察异样的能量,在战争学院更是靠着守灵人们建立起了遍布大陆,海洋和岛屿任何人迹所到之处的能量探测。一旦有异样能量出现,无论是已经迅速绝迹的魔法,因为疯狂实验而变异的能量或者人体,还是任何的空间动荡,英雄联盟都会立刻知晓。”
随着守灵人足迹的遍布,这一小拨族人不断将生存的地点向大陆边缘退去,终于从库蒙古退进了瘟疫丛林。
“瘟疫丛林是个什么地方呢,”镜子里的田野盘腿而坐,两只手放在脚踝的位置,像是在宿舍里跟爱萝莉和翠花侃侃而谈的样子,“是一个,被黑色玫瑰下了诅咒,所以里面全都是正常世界看不到的怪物的家园。但是那里还是有阳光的,我们安家在那里,几个族人繁衍了后代,但有一半的婴儿都是要么出生时就是死胎,要么连第二天的阳光都没看见。我们就像在验证着进化论一样生存在瘟疫丛林中,和病毒与诅咒为伴。”
在那里的头十年,是对他们毅力与智慧的巨大考验。他们不敢靠近外围,因为会有游荡的守灵人路过。他们猎杀变异和染病的动物,甚至耕耘起了抗毒防毒的农作物和药草。他们汇总了瘟疫丛林的百草图,来辨别毒性相克药性相左的植物。十几个人的队伍渐渐变成了四五个家庭,他们存活下来的孩子们,在会走路的时候就要会洗菜,会跑步的时候就要会耕地,在外面世界的孩子吃着棉花糖逛公园跟父母哭闹要玩游乐园的时候,他们已经赶着浑身病斑的牛在污浊的水田里翻土,而扬起来的泥污仿佛给他们赤裸稚嫩的身体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他们的目标只有生存。
“很多人在六十岁左右就去世了。”镜中人说道,“起初我认为是生存环境恶劣导致的,后来在第二代中,却有二三十岁就死去的孩子。”
田野想起那个女总督咆哮的话语。是诅咒……吗?
“艾卡西亚一族从来都没有不老之术。”
再一次,田野还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身上就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在瘟疫丛林那三百年的岁月,让我们的血液受到了永远的诅咒。没有一个人能活到老去。”
所以……在铁荆棘王朝那么可怕的岁月里,这一族还是拼命一搏地从瘟疫丛林辗转回到了艾卡西亚那藏着更多挑战,秘密与邪教残骸的大山之中。
“我们逃离了诅咒,却无法逆转这个诅咒。从那之后,艾卡西亚族人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岁。”
田野只觉得嗡得一声,眼前泛起了密密麻麻星光般的白点。身体里的热度和力量突然被抽走一样,他有些战栗地伸手撑住地,侧过头去大口呼吸了几下。
“为了保护族人的生存,也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到太阳底下,当然,也为了复仇,”镜子里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在瘟疫丛林还多承受了一份诅咒,就是莫比乌斯的诅咒——永远循环。”
这么说——田野扭头看向走廊遥远的尽头,也就是自己最初站立过的方向——自己在前面那无数个镜子中看到的样子,其实就是历代的族长……历代的自己。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像是想要复仇的样子。”田野犹豫了一下,说道,“哎兄弟,不对,这位……这位帅哥,我现在就想知道,第一咱什么时候出去,第二,怎么阻止我那个姐姐。既然……”明明是在笑着调侃啊,为什么身体抖得不听使唤,“平均寿命三十岁,我这都过了一大半了,就得,抓紧时间做有意义的事情了。”
镜子里的人一脸淡定到仿佛在抽着大烟的表情笑道,“我当然看起来不像是要复仇的样子啊,我那些仇恨的记忆和心情,全都被我那蠢蛋祭坛在你姐姐八岁的时候注入她的体内了啊!而这个佛系的我又不在她体内,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记忆和情绪来给她中和,她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在承受着我千年来所有的仇恨,心痛和不甘。”
“也就是说……”
“所以我没办法用纵横视界展现给你看我曾经的记忆。”
因为那些屠杀,那些恐惧,那些为了生的苟延残喘,那些面对死的无能为力,那些怨恨的烈火,那些复仇的决绝,那些鲜活的画面,那些久远的仇恨……
全部,全部,全部都在一个人的身上。
“别这么看我啊,我也是为了防止哪一次转世太走极端,所以把这些负面的记忆,灵魂连同一半的能力封印在了祭坛里,每一次转世时用善意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再去完成仪式承接那些痛苦,免得自己做出过于急切的决定来导致族人的灭顶之灾。”
然而谁能想到,为了保护弟弟不在仪式的能量高压之下死去,这一次前来接受仪式的,却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该怪谁……该怪在存亡关头选择断尾保命的八国议会,该怪这个努力保护族人的族长,该怪那个一时良心发现的主席,该怪那个保护弟弟的小女孩,还是该怪当时不能左右任何事情的自己。
田野把脸埋在双手中。
姐姐……
艾卡西亚感受到田野剧烈的能量波动,转头去看。趴在一个队长背上脑袋耷拉着的田野眼睛里突然滑下两行眼泪,一道从眼角溢出流过鼻尖,另一道流进了鬓角。
“姐……姐……”
一旁的女总督也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田野,又看向艾卡西亚。
艾卡西亚向着田野那还有一点嘟的脸伸出了手。然而伸到一半,她突然皱起眉头放了下去,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身体会下意识地做那个动作,她明明对这个男孩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
什么记忆,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