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
怎样理解人的处境?
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什么是人的尊严和价值?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甚至于仅仅是对这些问题的提出和思考,就已经意味着我们人类开始反思自身处境,就已经意味着人——一个会拉屎的神,一个带着有限性的“不朽”,一个真实的被造物,正式开始寻求超越,寻求反抗。人类正式走上否定荒诞命运的漫漫征途。
命运从来都是荒诞的,世界也是如此,尤其是去魅之后的世界。前现代时期,我们仍然能够信奉天道,信奉宗教,相信天或上帝承载着终极价值,是超越于我们自身力量的主宰。在这个力量下,有着明确的善恶的伦理道德,我们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神爱世人”。我们有了信仰。对于这一种超验的主宰的信仰便指向了“意义”,它是一套合理且有效的文化价值系统。在这一系统下,人们不会有意义崩盘的时刻,因为在最高力量面前,我们愿意自我放弃,放弃抵抗,安全地融入最高大、最伟岸的主宰的保护之下。我们虽然希望出类拔萃,成为神祗,但我们仍然愿意跪倒在地,祈求保护。
然而,在去魅之后,连这一点选择——在最高力量面前彻底放弃自己——也不能够。因为现代文明摧毁了意义的根本来源:世界只是机械地运转着,并没有一个先验的本来意义;自然是可怕的,它不顾善恶摧毁一切。在这个意义上,世界是“非伦理的”、“非理性的”。我们再不能够在这一套系统下,与客观的规则发生联系,取得自我价值,获得意义感。我们真正开始觉得:
我的生存似乎没有一点意义。
我并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所安顿,我的价值就得到了体现。
我没有了可提供帮助的人生救赎力量。
世界一片荒凉。
虽然世界重又变得荒芜,但是人类却真正因此走出了儿童时代。我们真正得到了解放,不再有天意和神灵的规训和羁绊,我们似乎获得了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从此宣告——“我们主宰了自己!”
然而,我们仍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在解放的同时,被流放了;我们在获得自由的同时,走入了绝望处境。因为我们仍然要发问,在失去了某位神的指引,某种天道的规训之后,在去魅之后,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个肃杀的荒凉世界?我们有什么力量可以面对这一沉重课题?在走出了儿童年代之后,走出了“自然母亲”的幻想之后,我们个人究竟该如何安置自身价值和意义?人类真的可以因此拥有真正的自我实现吗?
这样的问题,仍然是苍白的。这是人类的真正挑战。以为理性世界到来,人类便已经拥有掌控自己的能力,是一种幼稚的幻想。就像马克斯·韦伯称那些相信“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的人‘在政治上是个幼童’”一样。在把神像和幻想打碎在地后,我们真正要思考的,是如何重建心灵的勇气,是如何保持“理想的健全”,是如何在寻求意义的疯狂和幻想之后,处置随之而来虚脱、挫败的崩解感。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因为人的有限性,因为人的被造物身份,因为自然的非伦理性,寻求超越的终极意义,是一种燃烧的幻想举动。它必然造成的结果是,我们将在寻求意义过程中崩盘,将被迫承认我们无能为力,这样的心灵挫败和崩解很容易导致虚无。心智不够强大的人们,在这样沉重的虚无感下,将重回冷寂的心灵荒野中。
这就是我们现代人的尴尬处境。我们寻求超越,而这超越已经被人的有限性给限制,已经被自然给限制;我们寻求终极意义,而这意义并不真正先验地存在于世界之中。正是这理智的无能为力导致了我们绝望的处境,我们还拥有的是心灵,只有心灵的勇气——来源于认识到世界与人的真实处境,才能抵抗住这虚无,才能在世界一下又一下抛过来无意义的打击时,说一声:
即使如此,没关系。
理智的狂妄和无能,引导我们人类进入的将会是一片绝望的境地,甚至重返宗教,重返信仰都无能为力。出路在于承认自身的尴尬处境,在废墟中坚持着,在狂妄而痛苦的努力之后,意识到虚无,生存才真正豁然开朗。这时,以坚韧的心肠正视真相,正视破碎的希望,走出纵欲与虚无的迷沟,我们才发现自己有勇气真实地生存。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能以悲剧的眼光和情怀对待自己,对待每一个同样处于这一境地的人们,能在这真相下,认知到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我们能够重新获得力量,挺起泛着勇气的身躯,去追求有限的现世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