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的村庄的每条街道都是一条河流。它们从每一个胡同口、每家每户门前穿过,静静地流淌。我家在一个浅浅的胡同里面,我从家里出来,从浅浅的胡同深处走到胡同口,就像跨过一座桥。然而这座桥在河流处戛然而止,我仍旧需要面对河流。
面前的河流清浅无比,如果不用心,便无法看见流淌在上面的河水——纤细的丝线一样的河水,柔柔地漫过窄窄的河道,无声地流淌。透过丝线一样的河水,洁白的河底清晰可见。
河的两岸林立着这家的门楼,那家的院墙,还有挺拔的洋槐和臭椿,它们像所有河边的树木一样,高大茁壮。只是,它们并不向河流的方向倾斜,向河流致意;它们仍旧直直的指向天空,在夏天,为河流洒下一片阴凉,秋天,将满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投给河流。在童年的眼里,它们是在某个黄昏或者整整一个夜晚,将叶子送下来的,这之前和整个过程,风都在树旁低语。树是受了风的蛊惑吗?还是风只是接受并完成了树的嘱托,将叶子送进河流的怀抱,从而完成了树的一个夙愿?那么,让我透过记忆再来审视一下这些叶子吧:金黄剔透、瘦削憔悴、叶脉凸起。于是,我的眼里印满沧桑、思虑和再也掩藏不住的心事。河流和树木,是永远也无法相拥相融的恋人吗?
每一个胡同都是一座桥梁。但,它们不是在河流面前一跃而起,纵身而过,而是无一例外地在流淌的河水前浅戛然而止,弯下腰身温顺地投进河流的怀抱,同河底紧紧相连。在我的村庄,桥梁放弃了对河流的阻断和横跨,它们互不袭扰和侵犯,它们对视的目光异常温和,它们甚至成为同谋,在时间和空间的许多事件中一拍即合,达成密约。
门前的这条河流,我从没有起过需要一座桥梁的念头,我总是毫不犹豫,伸脚踏进去,不论光着脚、穿着布鞋还是厚敦结实的草鞋。当我踏进河流,河水漫过脚踝,水流像柔软的丝线将双脚轻轻缠绕,只是轻轻缠绕,当我迈脚,它们没有丝毫的挽留,而是顺滑地抚过脚掌,给予熨帖抚慰,将身体里的疲惫和辛劳丝丝缕缕抽走,留下惬意安然。
没有人起过这些河流需要一座桥梁的念头,他们一脚踏进河流,让河水把疲惫和辛劳从脚心抽走,留下惬意安然,然后上岸,走进田地,走向异乡或回到家里,点燃灯火,升起炊烟。
没有什么起过这些河流需要一座桥梁的念头,包括一头驴子。它在每一个黄昏从田地里回来,踏进河流,先轰然躺倒,在河水中打几个滚,让丝线一样的水流冲刷着每一个毛孔,然后撑起身子,无比畅快地欢叫几声,再淌着河水,让河水把身体里残留的疲惫和辛劳从四只脚掌抽尽。最后踏进家门,一顿香甜的晚餐后,在月光下作酣然的长梦。包括每一条狗,每一只鸡,它们喜欢踏进河流,淌过河水,让河水冲刷它们的迷惘、辛劳和悲苦,然后又蹲回到门前,趴回鸡窝或者鸡棚里,安然地看家护院、做下蛋或者打鸣的准备。
所有的河流都需要船只,停泊在河面或者劈开河水驶过。否则,河流的一生就是残缺的,河流永远干涸的时候就是遗憾的,它的每一滴水都是遗憾的,遗憾地渗进地下,遗憾地飞上天空。
我的村庄南面的河流就是一条残缺和伤心的河流,它是小清河的第一干流,我从未记得有一条船从它身上划过。伤心的河流是容易衰老的,这条从未有船只经过的河流已经老了,面容皴黑,娟细孱弱,气息奄奄。
我的村庄的河流是从不缺少船只的,那些小推车、地排车、牛车、马车,都是一条条的船,它们来来往往,从清清浅浅的河流驶过,春天把种子和肥料运到田地里,秋天把庄稼和粮食运回家中。
这些在别的河流看来奇怪的船只,我的村庄的河流却是满怀欣喜地接纳的,它容许专属于它的船只生出脚,它让这些脚重重地踏在河道上,它要把这些脚印深深地留在心里,一条一条深深地刻在心上,永远不要忘记。和其他一些河流相同,它的所有船只都需要纤夫:一匹马、一头牛、一只驴或者一个人。不同的是,这些纤夫不是在岸上,而要淌在河水里,把他们的脚掌一一印在河底。时间长了,岁月久了,这些印迹让风抹去了,被我们忽略了、遗忘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脚印深深印在河流心里了。
所有这些印记,都被这条河流用心收藏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老去,包括我和我的村庄,我的村庄的河流也会老去,等它老去的时候,它会像翻旧相册一样逐一翻阅,我们遗忘了的我们的车——它的船,我们喂养的牛、马、驴和骡子,我们豢养的鸡鸭和狗,我们——的脚印,我们统统遗忘了,可它还记得,记得那么清晰:这是哪条船的脚印,这时哪个纤夫的脚印,这是哪个孩子的脚印——看呐!开始那么小的脚丫呵,后来那么大啦… …
它的眼神那么安详、温和,它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它真的那样,我想它真的是那样子的,它不像人,人的眼神那么善变:爱慕、嫌恶、温和、冷漠、喜形于色、失望落寞……它的脸上只有安然、幸福和满足,是不是因为它拥有过那么多的脚印,收藏了那么多的回忆呢?这些沉甸甸的踏实的东西塞满了它的内心,不再有任何空隙盛放猜疑、嫉恨、失落和无奈;而人的内心太空落了,没有什么可以将它填满,于是,烦恼开始滋生。尽管一个人知道烦恼的根源,可以将这个根源挖出来扔掉,但他却往往舍不得下手,不知道为什么,他恋上了这个根源,这个根源于是在心里生了根,终于和心长在一起,无法挖除了。
当然,我的村庄的河流不会轻易老去,因为我还没有老去,我的村庄还没有老去,它不会先于我和我的村庄老去。这是我和我的村庄的河流的约定,一个密约。
可是,我好久没有踏进这条河流了,我的村庄的河流好久没有为我冲刷疲惫和辛劳了,它们在我的身体里积聚,铅一样沉重,无法排解。
昨夜,我梦到我的村庄的河流了,它依然温柔、清澈,日夜无声地流淌;我梦到踏进村庄的河流了,河水依然如纤细的丝线,将我的双足轻轻缠绕,把疲惫和辛劳丝丝缕缕地抽出,留给我惬意安然。我真的梦到我的村庄和河流了,那样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月白的炊烟在每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一棵棵的洋槐和臭椿晶莹剔透直直地长在河流两岸,月光下的河流更加清澈,水波闪烁,星星点点像璀璨的银河。一片静谧里,我听见母亲一声悠长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