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

雨是从傍晚开始泼的。

不是淅淅沥沥的下,是带着海风的咸腥,一股脑砸在单元楼的玻璃上。三楼的老太太扶着墙挪到窗边,看见楼下的香樟树被风撕得东倒西歪,树叶贴在地面上,像块被踩脏的绿抹布。

她的心脏又开始疼了,像有只手攥着五脏六腑往一起拧。药瓶放在客厅茶几上,离门口还有三步远,这次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她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手指在门背后摸索半天,摸到半截铅笔和张快递单,颤抖着在背面写:“救命”。字歪歪扭扭,“救”字的点拖得太长,像道没流出来的泪。

她把纸条挂在门把手上,风一吹就掀起来,露出里面印着的“生鲜冷链”四个字。

二楼的灯亮着。林薇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烘干机,听见楼上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了。“老公,你听见没?”她往楼梯口探了探身。周明正对着电脑改方案,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能听见啥?雨声呗。三楼老太太晚上不总起夜吗,估计碰倒垃圾桶了。”他头也没抬,“别管了,明天还要交方案,你赶紧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图。”

林薇犹豫了一下,转身时瞥见阳台外的雨幕。三楼的窗户没关严,有片衣角似的东西在风里飘,她想了想,还是拉上了阳台门。雨声被挡在外面,屋里只剩下键盘声和烘干机的嗡鸣。

五楼的李建国刚挂了儿子的视频电话。“爸,你一个人住那边,跟邻居处好点,有事互相照应着。”儿子的声音还在听筒里打转。他笑着应“知道知道”,挂了电话才发现,三楼的灯忽明忽灭,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他走到阳台,借着自己家的灯光往下看。三楼门口好像有个黑影,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张阿姨?”他喊了一声,雨声把声音吞得干干净净。或许是错觉吧,老人觉少,说不定蹲在门口捡什么东西。他回屋倒了杯热水,保温杯的盖子拧了三次才拧紧。

一楼保安值班室的灯也亮着。老张把手机架在监控屏幕旁,正看一部抗日剧,主角的喊杀声盖过了窗外的雨。屏幕上的十二个小格子里,大部分都是黑的,只有三楼走廊的摄像头还亮着,能看见晃动的树影投在地上,像些张牙舞爪的手。

他打了个哈欠,端起保温杯抿了口茶。监控里,三楼门口的黑影好像动了一下,又很快没了动静。老张揉了揉眼睛,镜头太模糊,分不清是风吹的垃圾袋,还是别的什么。剧里的冲锋号响了,他赶紧坐直了些,眼睛重新黏回手机屏幕。

雨还在下。

老太太门把手上的纸条终于被风吹掉了,落在湿漉漉的楼道里,“救命”二字很快被泥水晕开。她门口的鞋柜上,那盆昙花还立在那里,叶片被风抽打得贴在玻璃上,又猛地弹回来,像只在求救的手,一次,又一次。

没人看见。或者说,就算看见了,也只当是雨夜该有的样子。

老太太的遗体是第二天中午被发现的。

物业的保洁员推开三楼房门时,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霉味涌出来。她躺在客厅的藤椅上,手里攥着半片没吃完的降压药,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发灰的纱。

最先赶来的是穿蓝制服的警察,接着是殡仪馆的白色面包车。单元楼门口围了些人,二楼的林薇扒着阳台栏杆往下看,周明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别看了,晦气。” 她却注意到警察从屋里拎出来的垃圾袋里,有个眼熟的快递单 —— 正是前晚被雨水泡烂的那一张。

“听说老太太的儿女在国外,一时赶不回来。” 周明刷着业主群的消息,指尖在屏幕上划得飞快,“物业说屋里的东西先登记,等家属来处理。”

林薇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三楼门口的鞋柜上。那盆昙花还在,叶片上沾着雨水干后的泥点,像老太太没擦干净的脸。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声闷响,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别看了,” 周明把手机塞回她手里,“下午还要去看房,中介说那套学区房又有人要订了。”

四楼的陈瑶是在放学时看见昙花的。

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单元楼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三楼窗台多了个花盆。走近了才发现,是株快要蔫掉的绿植,顶端鼓着个青绿色的花苞,像被人遗忘的青春痘。

“这是张奶奶的花。” 她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花苞。上周三放学,她还看见老太太戴着草帽,用小喷壶给花浇水,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在老太太脸上洒下星星点点的金斑。

“小姑娘,让一下。” 穿制服的物业人员搬着纸箱从屋里出来,差点踩到她的书包。陈瑶赶紧站起来,看见纸箱里装着老太太的老花镜和几本翻烂的园艺杂志。

“这花怎么办?” 她忍不住问。

物业人员擦了擦汗:“不知道,家属说不要了。先放这儿吧,等领导定。”

陈瑶掏出手机,对着昙花拍了张照。青绿色的花苞在灰蒙蒙的楼道里,像颗没人疼的眼泪。她点开业主群,打字:“楼下张奶奶去世了,她的昙花还在走廊里。”

消息发出去,很快有人回:“节哀。”

“昙花?就是那种晚上开的花吗?”

“好可怜啊,没人管吗?”

陈瑶看着屏幕,手指悬在“要不要我们轮流浇水” 的输入框上,最终还是删掉了。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她叹了口气,转身跑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看见五楼的李老师正站在自家门口,朝三楼的方向张望。

李建国确实在看那盆昙花。

他手里攥着刚买的降压药,药盒上的字迹有些模糊。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是物业告诉的,他当时正在公园打太极,听见时心里“咯噔” 一下,像被人用棍子捅了捅陈年的伤口。

三十年前,他还是中学的班主任,班里有个学生父母离异,天天在课堂上睡觉。他知道孩子晚上要去工地搬砖,却从没问过一句“要不要帮忙”。后来那孩子辍学了,听说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

“李老师,买菜呢?” 二楼的周明搂着林薇从电梯里出来,手里拿着看房合同。

李建国回过神,扯出个笑容:“嗯,买点菠菜。”

“张阿姨的事……” 林薇犹豫着开口,“真是没想到。”

“是啊,” 李建国的目光又飘回三楼,“昨天晚上我还看见她家灯亮着。”

周明拉了拉林薇的胳膊:“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他经过三楼时,脚步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加快了脚步。林薇回头看了一眼昙花,看见花盆底下露出半截白色的纸,像是被风吹落的快递单。

一楼的老张也看见了那张纸。

他巡逻到三楼,手电筒的光扫过老太太紧闭的房门,落在那半张纸上。纸上隐约能看见“请

救命” 两个字,字迹被泥水糊住了,像没人要的废纸。

“老张,对讲机响了。” 同事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老张踢了踢那张纸,纸卷了卷,露出底下的泥渍。“啥事?” 他对着对讲机问。

“经理问那户去世的业主家,钥匙收回来了没。”

“收了,在我这儿。” 老张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麻。他想起老太太上个月还给他送过自己腌的咸菜,说 “小张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值班,多吃点咸的有力气”。

对讲机里又传来声音:“那行,你赶紧下来一趟,有业主投诉说电梯里有异味。”

老张应了声“知道了”,关掉对讲机。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盆昙花,叶片上的泥点被风吹得抖了抖,像老太太生前总爱念叨的 “这花啊,得天天看顾着”。

他转身往下走,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楼道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地叫,像是谁在哭。

那盆昙花就那么立在三楼的窗台边,青绿色的花苞对着紧闭的房门,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

连续三天没下雨,太阳把单元楼烤成了铁皮罐头。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天,物业没来修,三楼的走廊陷在昏沉沉的阴影里,只有那盆昙花被阳光斜斜地照着,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标点符号。

陈瑶是在早读课后发现昙花不对劲的。

她背着书包往楼下跑,想赶在早高峰前坐地铁去补课,经过三楼时猜到了什么脆脆的东西。低头看才发现,是从昙花盆里掉出来的枯叶,蜷成褐色的碎片,像老太太没说完的话。

花盆里的土裂成了蛛网,最宽的缝能塞进她的指甲。青绿色的花苞倒是长大了些,顶端泛着点不健康的黄,像被人掐过一把。陈瑶蹲下来,指尖刚碰到干裂的土,手机就响了—— 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别迟到,补课费可贵了。”

她猛地站起来,书包带在肩膀上勒出红印。班级群里还在讨论那盆昙花,有人发了张网上下载的昙花绽放图,配文“好美”。陈瑶盯着那张图看了两秒,突然想起老太太说过 “昙花要喝带露水的水才肯开”,可她现在手里只有半瓶昨晚没喝完的可乐。

电梯“叮” 地一声开了,里面挤满了上班的人。陈瑶被人群推着进去,手机屏幕在口袋里亮了又暗,最终停留在业主群的界面,她终究没打出“谁有空浇点水” 这几个字。

李建国是在中午遛弯时看见昙花的。

他拎着空鸟笼往回走,笼门还开着—— 早上挂在阳台的画眉飞走了,撞在三楼的防盗网上,掉在昙花盆旁边,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李建国用报纸把死鸟包起来,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手指上沾着点温热的血。

“李老师,吃饭了?” 二楼的林薇端着外卖盒子站在门口,看见他手里的鸟笼,“哟,鸟呢?”

“飞了。” 李建国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三楼。昙花的一片叶子彻底蔫了,搭在花盆边缘,像只断了的翅膀。

林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头皱了皱:“这花怕是活不成了。” 她脚下的拖鞋沾着泥,是早上买菜时蹭的 —— 经过三楼时,她特意绕了绕,怕被花盆里的虫子爬到脚上。

“是啊,” 李建国摸了摸口袋里的老花镜,“没水,熬不过这高温。”

“物业也不管管,” 林薇把外卖盒子往门里塞了塞,“放这儿多碍眼。” 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老太太坐在昙花盆旁边,手里拿着那张被水泡烂的快递单,问她 “为什么不敲门”。

李建国没接话。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辍学的学生,也是这样的夏天,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退学申请,额头上的汗滴在纸上,晕开了“家庭困难” 四个字。当时他正忙着改期末试卷,挥挥手说 “知道了,放这儿吧”,没看见孩子转身时发红的眼睛。

“对了李老师,” 林薇突然想起什么,“周明说这周末要请保洁,把家里彻底打扫一遍,你家要是有要洗的窗帘,我让保洁顺便……”

“不用不用,” 李建国摆摆手,“我自己能洗。” 他往三楼瞥了最后一眼,看见花苞又黄了些,像颗快要烂掉的青梅。

周明是在傍晚带客户看房时注意到昙花的。

“这栋楼得重新做下外墙保温,” 他指着三楼的墙面,对身后的客户笑,“您看这裂缝,下雨天肯定渗水。”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就撞进了昙花的花盆里 —— 不知是谁扔了个烟头进去,把半片叶子烫出个黑洞。

客户是对年轻夫妻,正讨论着怎么把三楼改成儿童房。“这楼道挺干净的,” 妻子的声音甜甜糯糯,“就是…… 那盆花有点煞风景。”

周明赶紧接话:“物业明天就清走,您放心。” 他掏出钥匙打开样板间的门,眼角的余光看见林薇站在自家门口,正对着昙花拍照,大概是要发业主群吐槽。

其实他早上就想过,找个空瓶子接点水浇浇花。那会儿他去阳台拿西装,看见太阳能热水器的溢水管在滴水,水顺着墙根流到三楼,刚好在昙花盆旁边积了个小水洼。可他转念又想,万一浇水的时候被老太太的家属看见了,讹上他怎么办?

“周经理,这户型确实不错。” 客户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周明笑着递上户型图,手指在 “赠送阳台” 几个字上敲了敲,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 那洼水很快就被太阳晒干了,在地面上留下圈淡淡的白印,像个没兑现的承诺。

老张巡逻到三楼时,那圈白印还在。

他用手电筒照着昙花盆,看见盆土裂得更厉害了,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下午有个穿工装的师傅来修声控灯,站在梯子上骂骂咧咧:“什么破玩意儿,线都锈了。” 老张当时蹲在旁边看,师傅的鞋底带起的土,刚好落在昙花的花苞上。

“老张,发什么呆呢?” 同事拿着两个肉包从楼下上来,“刚出锅的,给你一个。”

老张接过包子,热气烫得他手指发麻。他咬了一口,肉馅里的葱姜味呛得他直咳嗽—— 老太太以前总说 “吃葱姜能驱寒”,上个月还给他装了一小罐自制的葱姜酱,现在那罐子大概还放在值班室的抽屉里,蒙上了层灰。

“那盆花,” 同事指了指昙花,“明天真要清走?”

“经理说的。” 老张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看见陈瑶背着书包从电梯里出来,脚步匆匆,连头都没抬。

其实他刚才路过消防栓时,看见里面有个水桶,早上打扫卫生的阿姨忘了收。他完全可以接桶水上来,浇在那干裂的土里,就像老太太以前帮他擦值班室的桌子那样自然。可对讲机突然响了,是保安队长在喊:“各岗位注意,有业主投诉有人在楼道里抽烟。”

老张应了声“收到”,转身往楼下走。经过昙花时,他的手电筒晃了一下,刚好照在花苞顶端那点黄色上,像只半睁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夜深了,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盆昙花立在三楼的阴影里,叶片蔫得贴在了盆壁上,只有那个青绿色的花苞还在硬撑着,像个不肯闭上眼睛的等待。

没人知道,它在等的到底是一场雨,还是一只愿意伸出的手。

凌晨一点的单元楼,像沉在水底的钟。

陈瑶的台灯还亮着,试卷上的数学公式在眼前晃成模糊的光斑。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的月光突然涌进来,在草稿纸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 那是三楼窗台的方向。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昙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贴在三楼的墙壁上,像老太太生前跳广场舞时的剪影。白天还蔫着的花苞此刻微微张着口,透出点极淡的白,像含在嘴里的碎银子。

手机在书桌上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有人发了张凌晨的星空图,配文“熬夜刷题的奖励”。陈瑶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想说 “楼下的昙花好像要开了”,却看见群里弹出新的消息:“明天模考,大家加油!”

她猛地回头,看见书桌上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还有28 天。妈妈说过,一分就能甩掉上千人。陈瑶重新坐回书桌前,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但目光总忍不住往窗外瞟 —— 那点白光好像又亮了些,像谁在黑暗里点了根火柴。

五楼的李建国也醒着。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本翻烂的相册。第二十三页夹着张泛黄的合影,后排左数第三个是那个辍学的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容比照片边缘的折痕还要浅。李建国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突然听见阳台传来“咚” 的轻响。

是风吹动了晾衣绳上的衬衫,衣角扫过栏杆,像有人在窗外招手。他走到阳台,看见三楼的昙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晃,花苞顶端的裂口更大了,隐约能看见里面细密的花蕊,像老太太纳鞋底时用的棉线。

“该睡了。” 李建国对自己说,转身要回屋,脚边却踢到个东西 —— 是早上给画眉准备的小米,撒了一地,像谁撒的纸钱。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学生离开办公室时,也是这样的深夜,他听见自行车链条的声响从楼下传来,响了很久才消失在巷口。

现在,那声响好像又回来了,混在风吹昙花的沙沙声里。李建国扶着栏杆往下看,三楼的窗台空无一人,只有那点白光在黑暗里浮沉,像片不肯沉底的羽毛。

二楼的周明和林薇也没睡着。

“你听见没?” 林薇推了推身边的丈夫,“外面好像有声音。”

周明的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刚收到的房价走势图。“能有什么声音?风声呗。” 他打了个哈欠,“明天还要跟客户签合同,赶紧睡。”

“我总觉得……” 林薇的声音发颤,“像有人在楼道里走路。” 她又想起那个梦,老太太的手冰凉,捏着她的手腕问 “为什么不接那张纸条”。

周明终于放下手机,不耐烦地掀开被子:“我去看看行了吧?” 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只有三楼的方向透着点微光,像只睁着的眼睛。

“看见了吧?啥都没有。” 周明转身要回屋,却看见鞋柜上放着的雨伞,伞骨上还沾着老太太去世那天的泥点。他突然想起,那天早上清理老太太房间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个小本子,最后一页写着 “昙花预计花期:6 月 13 日”,正是今天。

“你愣着干嘛?” 林薇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没什么。” 周明关上门,把脸埋进掌心。黑暗里,他仿佛看见老太太坐在三楼的昙花盆旁边,手里拿着那张被水泡烂的快递单,上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清晰 ——“救命”。

一楼值班室的老张也在看监控。

屏幕上的十二个小格子大多是黑的,只有三楼的摄像头还亮着,能看见昙花的影子在画面里晃动,像谁在水里搅动的墨。老张的手指在监控键盘上敲了敲,想把画面放大,对讲机却突然响了。

“老张,西区有业主吵架,你去处理下。” 队长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老张应了声“马上到”,目光却没离开屏幕。昙花的花苞在监控里彻底张开了,雪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老太太压在箱底的婚纱。他想起上个月老太太送他葱姜酱时,手里还抱着那盏昙花,说“等开了,第一个给你看”。

值班室的门被风吹开条缝,月光钻进来,落在老张的手背上,像谁的指甲轻轻刮了一下。他突然抓起手电筒,往单元楼里跑—— 西区的吵架声还在对讲机里响着,但他现在只想去三楼看看,那朵花到底开得好不好看。

跑到二楼时,他看见周明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像张白纸。

“周先生?” 老张停下脚步。

周明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张…… 张师傅,这么晚了还巡逻?”

“嗯,” 老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三楼,“听见响声,过来看看。”

三楼的方向,那点白光突然变得很亮,像谁打开了手电筒。两人同时抬头,看见昙花的花瓣在月光下完全舒展开来,花香顺着楼梯缝漫下来,甜得发腻,像老太太做的桂花糕。

“开了。” 周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嗯,开了。” 老张握紧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在楼梯上晃了晃,最终落在三楼的台阶上 —— 那里有个模糊的黑影,像老太太蜷缩的背影。

但他们谁都没动。

周明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客户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签合同,别迟到。” 老张的对讲机也响了,队长在里面骂骂咧咧:“老张你死哪儿去了?”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昙花的花瓣轻轻颤抖,像在挥手告别。周明转身回了屋,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老张也转身往下走,手电筒的光柱在楼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最终消失在一楼的黑暗里。

只有那朵昙花,还在三楼的窗台上静静地开着,月光落在花瓣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霜。

天刚蒙蒙亮时,陈瑶就被闹铃惊醒了。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冲到窗边,窗帘被猛地拉开,三楼的窗台瞬间撞进眼里—— 昙花谢了。

雪白的花瓣缩成一团灰败的白,像被人揉皱的纸巾,蔫头耷脑地搭在花盆边缘。昨夜那点惊鸿一瞥的光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青绿色的花萼还倔强地挺着,像老太太没合紧的嘴。

陈瑶抓起书包就往楼下跑,帆布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噔噔的响。她在三楼停住脚,蹲下来仔细看那盆花,花瓣上还沾着凌晨的露水,像没干的眼泪。

“同学,让一下。” 保洁阿姨拎着水桶上来,拖把在地上拖出湿痕,“这花盆物业说要清走了。”

陈瑶赶紧站起来,手指绞着书包带。她掏出手机,镜头对准那团枯萎的白,“咔嚓” 一声,照片存进了相册。陈瑶的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想配段文字,最终却只打了个省略号。

李建国出门买早点时,正撞见保洁阿姨拎着那盆昙花往垃圾桶走。陶盆边缘磕掉的那块豁口在晨光里泛着白,像老太太生前总露在外面的半截牙床。

他手里的布袋子装着刚买的豆浆油条,塑料袋提手在掌心勒出几道红痕。保洁阿姨的拖把在地上拖出蜿蜒的湿痕,经过垃圾桶时,手腕轻轻一扬,花盆“哐当” 一声落进去,压垮了半袋废纸。

“李老师早啊。” 保洁直起身擦汗,“这花根都烂透了,留着占地方。”

李建国没应声,目光落在那团灰败的白上。昙花的花瓣缩成一团,沾着几粒黑色的泥渣,像老太太临终前没擦干净的嘴角。三十年前那个夏夜突然撞进脑海—— 辍学的学生攥着退学申请站在办公室门口,衬衫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他当时正对着期末成绩单皱眉,连头都没抬。

“您看这花瓣,” 保洁用拖把杆拨了拨昙花,“昨夜开得再好看,天亮了不也成这样?”

李建国的手指猛地收紧,豆浆袋在手里捏出几道褶皱,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来,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上周三还看见老太太蹲在楼道里给昙花浇水,喷壶的细雾在阳光下晃出虹光,“这花啊,得等月亮出来才肯睁眼”,老人的声音混着豆浆的甜香漫上来。

垃圾桶里的废纸被风吹得簌簌响,那盆昙花在其中轻轻摇晃,像在抬头看他。李建国的脚往前挪了半步,影子投在垃圾桶边缘,刚好罩住那团蔫掉的白。三十年前学生转身时发红的眼角突然清晰起来,自行车链条的吱呀声仿佛还在楼道里打转。

“李老师,您要扔东西?” 保洁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他猛地后退半步,布袋子在掌心转了半圈,油条的焦香混着垃圾桶里的霉味钻进鼻腔。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的豆浆印出几个模糊的指印,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转身往楼道走,塑料袋的提手在背后晃出细碎的声响。他往楼上走,破碎的花盆轻轻晃着,剩下的几片叶子擦过裤腿,留下淡淡的绿痕。路过三楼时,他看见老太太家门口的墙壁上,有块新刷的白漆,正好盖住了之前残留的印子。

林薇是被一股焦糊味呛醒的。

周明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举着个烧黑的平底锅。“煎蛋糊了,” 他挠挠头,“要不我们出去吃?”

林薇没接话,走到阳台拉开窗帘。楼下的垃圾桶旁,李建国正蹲在地上,把那盆枯萎的昙花往一个旧花盆里移。晨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撒了层灰。

“你看,” 林薇指着楼下,“我说那花该浇水吧。”

周明凑过来看了一眼,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客户发来的消息,说合同没问题,上午九点准时签。“行了,别看了,” 他把平底锅塞进水槽,“赶紧换衣服,别迟到了。”

林薇转身时,目光扫过楼道。三楼的窗台空荡荡的,只有窗台上还留着个浅褐色的印子,像谁烙下的疤。她突然想起昨夜那阵若有若无的花香,甜得发腻,像老太太做的桂花糕,她总说“吃甜的,心就不苦了”。

“你发什么呆?” 周明拿着西装外套走过来,“再不走真要迟到了。”

林薇的手指在窗帘上捏出褶皱,突然说:“我们今天去看看张奶奶的墓地吧。”

周明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看她干嘛?我们跟她又不熟。” 他掏出车钥匙晃了晃,“再说了,下午还要去看样板间的软装,哪有时间?”

林薇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去换衣服。衣柜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眼下有片淡淡的青黑—— 昨夜她又梦见老太太了,这次老太太只是坐在昙花盆旁边,一遍遍地说 “花开的时候,得有人看着啊”。

老张是在巡逻,想起昨夜昙花绽放时的监控画面,雪白的花瓣在屏幕上轻轻摇晃,像老太太年轻时跳的扇子舞。

对讲机突然响了,队长在里面喊:“老张,三楼的声控灯修好了没?业主投诉好几次了。”

“马上就去。” 老张应了一声,手机却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 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句话:“爸,我下个月回国,带你去体检。”老张的手顿了顿,工具箱在手里沉甸甸的。

声控灯被修好的那一刻,整层楼突然亮了。老张抬头,看见老太太家门口的墙壁上,李建国用粉笔写了行字:“某年某月某日,昙花一现。” 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写的。

楼下传来垃圾车启动的声音,轰隆隆地碾过清晨的寂静。老张站在三楼的灯光里,看见二楼的周明搂着林薇匆匆下楼,看见四楼的陈瑶背着书包往地铁站跑,看见李建国坐在五楼的阳台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垃圾桶的方向瞟了一眼。

垃圾车渐渐驶远,车斗里的昙花残骸随车抖动,全然没有“落红只为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境。

昙花一现,他们看着,昙花一现,他们就只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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