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无情,因此自由。
一荣一枯利索,也洒脱。
草木不寻求什么。澄明。
诗人呢,咏叹景物无情,反衬出自我关照中的无奈。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李商隐)
有情之诗,就是牵挂。粘稠。惦记。
以风景为媒介,咏叹变化。感物伤怀。
天道无情,人自作多情。自我迷恋。怕死,伤别离。
驶过千帆,还要刻舟求剑。一年一年。
对应粘稠的诗人,潇洒的诗人则是另一种。师法自然,主张笑而忘之。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寄托自我放逐的理想。不看水,不看船,不刻意,不刻舟。
“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不怒,不是因为人心好,虚舟无意也无情。飘瓦虚舟,无从追究。
天道虚舟,无意是大意,无情是真情。
诗人采纳了,收了桨与舵,潇洒走一回。
“身世虚舟,千载悠悠,一笑休休。” (卢挚 )
“片云对渔父,独鸟随虚舟。” (高适)
顺流而下,无拘无束 。
诗人在诗中,洒脱如此,往往是把自己感动了。
没什么,就说什么;希冀什么,就赞叹什么。
不系之舟与虚舟,之所以美,是因为求而不得。
美的彼岸是自由,自由也是美的。
然而,潇洒的诗,除了自我感动,仍然是“牵挂”。
念兹在兹的自由,难。人非草木,人,意欲涌动。
知其不可而为之,有时没着没落。
于是,假装的无情客,坐上不系舟。用世间的遨游对抗涌动的焦虑。
肉身旅行,看看走走,“旅行让我们找回自己”(加缪),此乃其一;
诗书画,或乘上歌声的翅膀,意念之旅,卧游,此乃其二。
意念不动,而身体放逐。行尸走肉,空空无他。这第三种,非悟道之人,便是智障一个。
人生如旅,乃是古今中外含义最宽泛的象征。
无论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的位移,都是“旅行中的旅行”,指望发现自我,忘记死亡。假装离开原地,去往他方,都含有逃跑的诗意。
这位客官,要用漂移代替凝视,用遗忘代替惦记。在死亡通道上,开凿褶皱曲折的岔路。忘记牵绊,寻求不可能的自由。
孙悟空本来在花果山,好吃好乐。玩着乐着,却要生出悲哀,想到生命的尽头。于是猴子出发遨游,经过学习与漫游两个阶段,似乎自由了,最后又不自由了。
孙悟空的问题是,从“无情”转为“有情”,开了蒙,多了悲哀。
有了意识的猴子,从无情自然中分离出来,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诗经)
让我欢喜让我忧,从我而生。“情”就是“我”。意识到”我“
苦恼与恐惧,都是意欲作祟。
有情之人,想拔掉”情“?那简直就是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
以遨游、学习找答案,破苦恼。最终不会有特别的结果,但被牵绊的紧张感,也是最好的美感。
贪恋贪嗔痴,还自以为乐。求仙求道,并非我辈所能为。
于是,明知幻影,也要享受移步换景的漂泊之旅啊。“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东坡)
浮士德以灵魂换神游,是智与勇。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感官魅惑,也算智与勇。
理想的无情客,流连欣赏,而不执著。
不系的虚舟,飘忽无所依,随波而去,看得见,看不见,都没的遗憾。
有情人不装无情。也最好不要浓郁的抒情。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夜游当如此,无情而有情,理想的幻游人生亦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