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就跟那个男人离婚了。
那个男人赌博,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还在外面借了好几万,后来窟窿越来越大,他就躲去了外省,剩下我和妈妈无处可逃,三天两头被人威胁恐吓。
从小到大,我家的门被人撬坏过无数次,也有人往墙上泼油漆,我在放学路上被人恐吓,妈妈更是在大年初二,被人围住狠狠扇耳光。
我们都恨透了那个男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
唯一庆幸的是,我有一个好妈妈。
妈妈是生活中最常见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妇女。
她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缝纫摊,过年过节去舅舅家的饭馆帮点忙,我们母子俩就靠这点微薄收入度日,还帮那个男人还清了大部分债款。
这期间的苦,说都说不完。光是搬家都搬了六次,四次是因为讨债的上门,房东不肯租房子了,还有两次是因为涨房租,妈妈付不起那些钱。
为了省钱,妈妈几乎十年没买过新衣服,更别提什么护肤品了,一到冬天,脸和手全是皴裂的。闹雪灾的那年,妈妈手上的冻疮全溃烂了,肿得跟萝卜一样大,那样子我一生都忘不了。
我让她休息几天,她却说刚好接了两个大单子,换了钱就能过年……
这些苦我没法一一说,光是想想都犹如针刺。但饶是这样,妈妈也没亏待过我。
班上要交什么钱,只要我开口,再难她都会想办法。高三考大学,她怕我营养不良,还特地从舅舅那里借了钱,给我买鸡蛋炖红枣吃……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妈妈用命、用血、用骨髓供出来的大学生。
养育之恩深重,身死犹不能报。
交代了这些,再来说后面和女朋友的故事。
02
2013年,我大学毕业。
为了快速还清助学贷款,改善家里的条件,我放弃了薪资稳定的国企,选择了收入更高的销售行业。就在那里,我认识了后来的女朋友——莉莉。
莉莉算不上好看的类型吧,但是她性格特别好,直爽,义气,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心地很善良,心思也细腻。
入职大半年,我拿了第一次奖金,同事们都哄让我请吃饭,有人说想吃寿司,莉莉却极力反对,说自己胃不好,不能吃生冷的,还说有家农家菜特别好吃,一定要让我们去尝尝。
别人或许不明白,我却懂得了她的心意,莉莉怕我破费太多,想帮我省点钱。
后来,我们又成了同一组的拍档,相处的机会就更多了,一来二去的,我们都对彼此动了心。
莉莉说,她的家境也不太好,父母都是基层工人,日子过得很拮据,所以特别能谅解我的境遇。我们两个相恋,就仿佛滚滚红尘中,两颗孤独的心找到了慰藉。
那两年,我们都很努力地工作。
为了一个订单,我可以低声下气到尘埃里,被客户当面羞辱了,还点头哈腰地道歉。莉莉呢,一天至少跑几个渠道点,时常深夜才下班。
我们都在为未来努力,俨然希望就在眼前。
我还清了贷款,还攒了一点小钱,我跟莉莉商量了,再过两年,我们攒够首付了,就可以买一套小房子结婚。
没想到突生变故。
03
2017年的夏天,我正在外面跟渠道核对数据,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来,腿部骨折,严重脑震荡,做了一系列检查才知道,原来妈妈的脑袋里,竟长了一个瘤!
我心急如焚,马上买了回程的车票。
见了妈妈,我才知道自己这两年在外打拼有多混蛋。
我总是想着要多赚点钱,却从未认真关心过妈妈,原来她的身体早就不舒服了,时常头晕眼花,却又不敢告诉我,我早该想到的,妈妈凡事都不肯叫我担心的,每月寄钱回去有什么用,她压根就不舍得花啊!
所幸的是,医生告诉我,妈妈脑袋里的瘤是良性的,手术完问题不大。
饶是如此,担忧和自责还是煎熬着我,深思熟虑之下,我决定辞去大城市的工作,回到老家考一个事业单位,虽然收入比不上现在的五分之一,但好歹离家近,方便照顾妈妈。
这个提议遭到了莉莉的强烈反对。
莉莉说,我们现在手上压根就没钱,连房子的首付都凑不上,又都是没有家底的人,以后吃饭看病全靠自己,不趁年轻攒点钱,以后可怎么办?
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是我和莉莉的第一次剧烈争吵。
莉莉说,没想到我的目光这么短浅,这么一点小困难,就要把前程全抛弃。
我说,这怎么能算小困难呢,妈妈的事大过天!
莉莉伤心透了,她说我这个态度,以后要真嫁过来了,婆媳之间的问题恐怕比想象更多。
我说,你不就是嫌弃我是个单亲家庭吗,想要过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你就去找个有钱男人啊!
04
这句话一脱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我怎么能这么污蔑莉莉呢,跟我在一起这两年,她什么都为我着想,过年过节我想送个礼物,她都主动拒绝,让我省着点钱。
如果这世上除了妈妈,就只有莉莉真心实意地对我好,我怎么能对她说出那种话?
这事后来还是妈妈出面解决的。
妈妈见我成天闷闷不乐,逼问了前因后果,才知道我有辞职的打算,妈妈斥责了我,说如果为了照顾她,要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她这病宁愿不治了!
后来,她又亲自给莉莉打电话,让莉莉有空来家里玩,这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莉莉的心结却再没有解开过。
她开始变得胡搅蛮缠,时常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诸如她和我妈一起跳水里,我会先救谁?这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难道不该先救妈妈吗,妈妈之于我有养育之恩,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还有什么恩情比这更大?
我实话实说了,莉莉又不开心了,说我从来没把她摆在第一位过,还说以后嫁给我,肯定要受很多委屈。
这让我很头疼。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我爱她,是很爱很爱的那种。
我们做销售这一行的,经常有乱七八糟的应酬,也有很多诱惑,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一眼,一心只想早点买房结婚,给她一个未来。
可是,男女之情是一回事,母子天性又是一回事。
我向往爱情,却又不得不偿还我应当偿还的债。有时候我很羡慕公司那些没有负累的小年轻,挣一分花一分,人生全为了自己而活,逍遥自在。
我不行,父亲坐上赌桌那天起,我就背负着自己的债了。
情债,孝义,养家糊口……我一个都逃不了。
05
就这样,吵吵闹闹又过了一年,我们总算是走到了要结婚的那一步。
我去见了莉莉的父母,很善良的一对老人,对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求我好好对待莉莉。婚事很快提上了议程,我们算了算手头的钱,虽然有点紧张,但在距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买一套两居室,还是足够的。
这一年里,妈妈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只是腿上却落下了顽疾,关节时常疼的厉害,严重的时候都走不动路。缝纫机的铺子早就做不下去了,现在只能帮舅舅打理下饭店的粗活,受了累,腿疾就更严重了。
我就动了点小心思。
我跟莉莉商量,等我们结了婚,能不能把我妈接过来一起住?
一来,我们现在收入多了,加上提成一年能赚好几十万,添一双筷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二来,我们工作太忙了,家里的确需要一个人照料,更别提以后生了孩子,迟早都是要妈妈过来的。
我把这个想法跟莉莉提议了,却遭到了莉莉的强烈反对。
“我不反对你尽孝道,你真有这份心,给老人请个保姆都行,我可以出钱。但接过来就是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有个闺蜜,成天在她耳边吹风,说两代人一起住矛盾多。她担心,一旦她真跟妈妈发生什么争执,我一定会偏向妈妈那边的!
坦白说,她的顾虑很有道理,站在她的角度想,的确如此。
可是,我却总是心有不甘,从前没条件倒罢了,如今我一个月能赚好几万了,难道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让妈妈过一点好日子吗?她辛劳了一辈子,身体又不好,万一腿脚再有点什么事,我又该怎么办?
06
为了这件事,我们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吵。
吵到后来,双方都累了,便又各自退了一步。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先把妈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相处了没问题,我们再买房结婚。
然而,就是这个举动,直接导致了我们分手!
自从妈妈住过来,她和莉莉三天两头就有矛盾。说不上谁对谁错吧,就是生活习惯千差万别。
我妈苦惯了,喜欢吃剩菜,隔了两夜的青菜都舍不得扔。莉莉无法忍受这种行为,说有些菜都变味了还端上来,节省也不是这么节省法。
销售这行难免要应酬,我妈就总拐弯抹角地,让莉莉换一份工作。有时候莉莉回家晚了,我妈还要特地去打听,是跟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喝酒……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盘点数据下班晚了,回家一推门,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哭,莉莉呢,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气鼓鼓地躺在床上。
一问之下才知道,妈妈下午收拾房间,把莉莉收好的一叠发票,全拿去扔了。
上班族都知道,发票有多么麻烦,莉莉业绩压力本来就大,遇上这种事直接没绷住,就冲妈妈大吼了起来。
妈妈当然又气又委屈,就坐在沙发上开始抹泪。
我叫莉莉去道歉。莉莉不肯。我又叫我妈服软,我妈就开始哭,说自己在这里呆不下去,想回到老家去,一个人住好歹不受委屈。
我听妈妈这么说,自然就慌了,强制让莉莉去道歉,语气上没控制好,两人又起了争执,莉莉冲我咆哮:“你妈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个没出息的妈宝!”
这话令我火冒三丈,我当即就扇了莉莉一个耳光……
07
坦白说,我至今无法原谅自己。
莉莉跟了我那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用来陪我这个穷小子了。
但我打了她,她该有多么地失望啊……
我想过去挽回。但还是算了吧——我实在无法保证,下一次发生类似的事,我会不会又一次丧失理智。莉莉说得对,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妈宝男,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有正常的家庭和生活了……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分手。
莉莉说,谢谢我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她说,其实她能理解我,如果她背负着我的家庭,或许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是个好人,却不是她想要的好丈夫。
分手给我们带来的伤害,都是巨大的。
或许是不愿触景伤情,我们不约而同地辞去了之前的工作。原来租的房子留给了莉莉,我帮她交了一年房租,带着妈妈搬出去了。
最后一件行李搬出去前,我还特地去了一趟商场。我记得莉莉一直想要一个名牌包包,我曾经承诺了有钱了给她买的,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便买了来送她。
莉莉到底是爱我的,收到礼物的瞬间,又心软了。
那一刻,胸中意气激荡,我多想抱住她,跟她说对不起,让我们重新开始。但还是克制住了,算了,我既然爱她,就不害她了……
我没有资格再挽留她。因为妈妈的腿疾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不仅是腿的问题,还有脊椎和神经的问题,以后走路会越来越困难。更要命的是,之前脑子里的那颗瘤,现在又复发了……
我没法丢下妈妈。
这是我的命数,我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