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黃埔軍校來的:賣油條
村里來了個"四類份子",這消息使這平靜安詳的山村忽然似湖里被投下了一块石头,泛起了一陣陣漣漪。
城市里开始清理沒有工作單位人的户口,他身份不好,被迫离开城市,到农村来投靠女儿,我们队的女“知青”颜艺旋。
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視着那间粗砺的用條石板砌成的低矮屋子,那原是一家农户的柴草房,那肯定是个焗闷的黑洞洞的屋子。两父女似老鼠样的,就窝居在那沒有窗户的石屋里。
人们私底下竅竅議論他,神秘的说;听說他解放前是國民黨黄埔军校毕业的,名叫;颜泗方。至於軍階、年齡、資歷都沒有,就只有这么多资料,没了?真的沒了。想刨根问底的人,有点失望。
那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們視野裡;一個高高瘦瘦的老頭,清瞿的臉上滿是未刮白色的胡渣子,很有型格,雖經過了十几年的勞動改造,歷盡滄桑,但那硬朗的骨架子里,仍有儒雅睿智的知識份子范兒: 戴頂藍色的破冷帽,身上裹着件破舊寬鬆的藍色毛線衣.打了补丁的黑西褲,仍有一種倜儻風流味.低垂的眼眉,仍有一種讀書人神韵,卷起褲管,荷着鋤頭,低着頭自己一个人径直的走,不敢看人一眼.更没有打招呼,似乎已经习惯了,有自知之明,早早自个兒下田干活去.....
隊長知他"四類分子"政治敏感,不敢安排他與別人一起勞動,除非不得已。再則,年紀大,又不識农活,盡量挑他一人能干的活.比如:別人犁田,他就用鋤頭挖開那些牛犁不到的地方......有天,他正在田裡忙着,一身泥水一身汗.有個"覺悟高"的人走近他,大声喝道;"你四類份子要好好接受改造,老老實實,知不知道!”他停下了活,錯愕的望着他,之後忙不迭說;"知道......知道......我知道!"这年代他明白,沒有辦解的必要。趕緊低下頭,用力揮鋤而下,這下遭了,鋤頭深深嵌進泥地,他使勁一撳,鋤铁和鋤把分了家,老人被泥水汲着脚,站不穩一個趄趔,摔倒泥田裡,赶紧爬起来,一身泥水的狼狽样.看的人都哈哈大笑......
這是個政治高亢而殘酷的年代,道德和人性消失了,代之以階级斗争和無産阶级專政.法律和良知逃匿了,人的靈魂被遮蔽了, 到處是階級斗爭的猙獰和残酷。在那年代,“四类份子”誰都可以呼喝他, 辱骂他, 踢他一脚, 如果吐他口水更是个人“革命"的表現.無產階級專政就是專門要對付這些人.就是死了,谁也不能流眼淚,要劃清介線,立場分明.他們只能接受監督,苟且偷生,逆來順受,低声下气......
听说四九年他巳经随军到台湾了,之后却执抝的放弃那里的一切,放棄優渥生活,要回自己的老家一漳州,他没说什么原因,是爱?是不捨?是牽掛?……就似一颗旷世的珍珠,深深的埋在自己心底。就这样他加入了“四类份子”队伍。
女儿是个美人儿,中等身材,明眸皓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骨子里都有一种独特的贵气魅力。因家庭成份不好,受社會歧視,小学上中学都不让上了,以后几乎所有的希望都給毁了, 所有前途路径都给堵死了。又能怎样!一个懦弱的生命,何况还是女孩。她也死了心,认了命,如果一辈子这样下去,只有勤奋,掙扎求存,所以她比村里的婦女更勤力,除了下田掙工分,家里父亲年纪大了,她既当男又当女:喂猪,种自留地,割茅草,煮飯......時常見她滿臉汗水都顧不上抹,一頭烏黑的頭发散亂顧不上理的忙著. 脸庞晒得黑亮.父女倆幾乎沒見人见過他們有过笑容。看着他們的生活,我心里總有一種难于言表的同情和悲凉.
队里评工分,也就是说应该得的收入,村民都真诚、质朴,不会因阶级成分,都只看工作能力。居然艺旋的评分比一般村里农妇还高,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说;“不要评我这么高,你们都做得比我好。”
“就这样决定了,是大伙评的,又不是我说了算。”生产队长挥了挥手,一锤定音。
可别以为她可以当“知青”先進代表,所有政治上的好處,都跟她没半毛钱关系,只因出身不好。
每当公社里工作组来时,父女倆总心惊肉跳,似被猎人追捕的兔子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生怕被他们锐利的眼睛找出他们有什么毛病或碴子。其实他们在外面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不知的人还以为他们都是哑巴,做的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借题發揮找他们岔子。
有一天出工,这季节阳光明媚,绿野青葱,我走在泗方的后面,他可能没发现我,竟低声的哼着唱歌;“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嘩!这不可想像,几乎不说话人的,他居然还会唱歌,我觉的很新奇,厚实的男中音,音色、音准、节奏都很好,看来年青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傍晚了,夜幕低垂,晚饭时他们屋子里不透风,又暗又热,老頭自个捧着碗饭,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三扒二扒就吃完了饭,饭后总也捧着吃完了的空飯碗,不舍得進屋,凝重的眺望着天空,似乎想从那遙遠深遂的天際尋求一种生命的解答,那茫然的眼神隱藏着一種無奈的哀傷.....看着日暮斜暉中那老头孤单的身影,心裡充滿了怜憫和悄悄的祝福......
近十年了,就这样打发着日子,有一天他醒来,发现“知青”们都走了,不見了。他从不看报也没和别人交流,这怪事令他很疑惑,也很惊诈。不是说好“扎根一辈子”吗?怎么都跑了,什么东西令他们这么没规纪,这么大胆,这不是“造反”了吗?
年轻人不懂事,抓回来最多批评教育,如果我这么个黑底的人物,跑了?.......别想!.......连想都别去想,抓到一定枪毙。我还想苟延残喘,多活几年,虽然艰难,但女儿还没结婚,至少让做我父亲的還了心愿。
他心里嘀咕着;这些年青人真不懂事,疯了吗?不可理喻!
想了想,又疑惑着,不对呀!这些年青人个个都是安份守己的,如牛似马的劳动和训服的。老實巴交的,個個似待宰的綿羊。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他们也不敢跑的,怪了,蹊蹺、不解。
无非时代变了?黄历改了?不可能!不可能!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是他老人家定下的大政方針,他一句等于一万句的,海枯石烂,天崩地裂都不能改的。
他困挠了,竟也睡不着觉。这些年,对政治问题从来不过问,也不敢问,深怕惹禍上身,女儿也从不提起这类问题,这是他们家的最大禁忌和默契。但心里虽也知道,这样的生活状态不能继续下去,太艰苦了,太窝囊,也太没希望了……
无非真的是时代变了,早前有听说伟大领袖死了,死了就有改变吗?还是不要揣測,猜错了那可是要命的。
他整夜輾轉难眠,实在也按耐不住了,早上起床后,女儿已经准备好了稀粥早餐,放在小桌上,还有一小碟咸菜,他坐下,端起碗,装成若无其事的问;“知青们都那去?”
“都回城里了。”女儿漫不经心的说。
“能行吗?这不就是造反了吗,不怕政府惩罚吗。”他似乎很担心很认真。
“国家改革开放了,知青也没人管了。”
“什么,你说什么!没人管了。”他瞪大眼睛,兴奋地说;“那我们也走!”
“你是父亲,我听你的。”
“走!”他坚定的说,和当年从台湾不辞而别一样。
说走就走,父女赶紧收拾了东西,其实就几件衣服,二床被子,也不敢去房东那里告辞,玩个空城計,静悄悄的,鬼祟祟的,就象逃出牢狱的罪犯,急匆匆的,倉惶的,不动声色的走了,一路上还不时的转过头看看,有没有追捕他们的人追上来,似惊弓之鸟一样的逃遁。
幾天後,漳州市的清晨,街上多了个斯文渾厚的叫卖声;“卖油炸粿....油炸粿......”他不似别人扯着嗓子呼叫,反而是温文而雅的,有磁性和特色呼唤。是自己第一次做生意了,那兴奋劲儿没法说,早上五点钟就提着个大竹篮子在饮食店的油鍋边守候,等着油条新鲜出锅。
这是真正的自己奋斗的开始,这些年受的苦也太多了,更谈不上有什么机会,所有的学识和能力都没有用上派場,虽然至今已经六、七十岁了,但机会还是来了,一定要把握好,提个篮子卖油条,轻而易举,只要自己勤快,提供个好的服务,先赚个自己生活费应该没问题。
他信心满满,希望满满,等了几十年才有这么个机会,而且这投资项目资金少,回报快,长此以往不变下去,说不定还可以搞个小食店,自己做个小老板......他由衷的感谢机遇的到来,不时的嘴角含着一份喜悦。
穿街走巷,如歌如吟的用那宽厚的男中音吆喝着,笑容可掬,服务热情,那有个性的形态让人过目不忘,一般来说,街上叫卖油条的都是女人或小孩,像他那样一个腰杆挺直、儒雅斯文、精神瞿烁的老人实属罕见。一个人的经历、气度、学识和品行都写在自己的脸上,所以这卖油条的老人使人有所不解,更有一种神秘感;何方来的神圣?
街坊們都熟悉了這忠厚熱情的老頭,這渾厚清純的叫賣聲也溶入了這城市的風景。
这天早晨,他照旧提着满满的、热乎乎的一篮油条踏上征程,满有信心的清了清喉咙,就发出那幽远的,自信的,有强烈的传感功能的声音“卖油炸粿......油炸粿......”这声音穿过那清晨蒙蒙的迷雾,随风飘荡而去,溢入人家窗口,泌入人的心扉,勾引起食欲。
于是就有人呼叫“卖油炸粿!买油炸粿。”
他满怀兴奋的,卖了东家卖西家,脚步不停歇......
这时他想起了;北伐战争中,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端着枪追杀溃逃军阀的脚步,那种心情.....
他想起了;砲火连天,日本鬼子靠近了,他们从战壕里一跃而起,️上了刺激刀,怒目圆睁,高喊“冲啊!杀啊!......”
“卖油炸粿!......”啊!啊!不好意思,这声喊大了,魂被勾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他的事业。
“卖油炸粿,买油炸粿。”对面马路又有人招呼,又一单生意,不敢怠慢,敢紧穿过马路。
一辆疯了的小轿车,风驰电掣,如闪电般的把他撞飞了,一篮子油条似天女散花一样的绽放,是绚丽的。
他飞着的一瞬间,知道天堂来接他了,是的,也该结束这辈子的劳苦,心安然了,就让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