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路
老张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清晨的集市上,人们睡意朦胧的眼睛和声音从老张面前划过,临街搭起来的杀猪架子刚被擦拭过,正腾腾的冒着热气,旁边横卧的猪不时咕噜噜咕噜噜地叫着,冲乱北仓镇水一样的空气。路过热气腾腾的杀鱼的摊子,老张低头细细查看码成一排的白花花的鲶鱼,就像在早晨低头细细查看自己许久未穿的皮鞋一样。杀鱼的女人瞥了一眼老张,也不搭话,低头拿切刀嗤嗤地刮着鱼鳞,指甲盖大的雪白的鱼鳞随着刀锋飞舞起来,又均匀地落在两边的案板上。老张有些不高兴,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用指头翻看着躺在案板上的鱼。
“老板!鱼怎么卖啊?”老张没好气地问。
“一斤八块。”女人把新杀好的鱼扔过来,准确地和其他鱼躺成一排。
老张又把手背过去,乜斜着眼粗声粗气地说:“给我称两条大的。”
老张提着两条四斤重的鲶鱼,背着手继续走在集市上。装着鱼的黑色塑料袋在他屁股后面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渐渐地融进老张黑色的中山装和裤子里。
北仓镇的早晨像浸泡在一缸清水里,空气清凉地佛动着行人的面颊,舒缓着行人的脚步。集市的嘈杂声被压在水里,便显得温柔可亲,慢慢的竟变得喜庆来。头顶白云浮动,湛蓝的天幕像云彩上撕开的口子,新鲜的没有一点灰尘。老张舒展着眉眼,顺着马路望过去,便有红石岩的山脉隔住他的视线,再往上一点,看见被山顶裁剪的无比光滑的天幕。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在这水一样的早晨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大山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山上所能看见的每一处细节,都一如既往的静静的展现在那里,老张一阵恍惚,觉得他好像已经置身在大山中,他的呼吸和脚步,唤醒沉睡的大山和他一起迎接火红的太阳。秋已经深了。
老张把集市上买来的鲶鱼,蒜头,包菜,木耳放在案板上,交给妻子操办。自己脱了身上的中山装,小心翼翼地搭在椅子上,坐在电视机旁喝茶。电视机里又唱又跳的节目没有吸引老张的目光,他呷着热茶,盯着干净的中山装,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穿上它的情形。
三十年前的老张还不老,叫张建胜。一个早晨,建胜的母亲拿尺子仔细地量了他的身长体宽,挎着一篮子鸡蛋,头上包着一顶大红的头巾,在一张灰白的花布手帕里包好五十块钱,揣在胸前的斜襟布衫里,去赶北仓镇的集市。傍晚母亲回来时,篮子里的鸡蛋不见了,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清灰色的布包。母亲笑着,把布包交给了建胜。
那是二十三岁的建胜第一次穿买来的衣服。他把中山服所有的纽子都系上,衣领剐蹭着他灰黑的脖颈,很不舒服。但建胜和母亲一样高兴,他极力想掩饰这种巨大的快乐,表情变得扭捏,肩膀夸张的扭动着,嘴里抱怨着衣服做工不佳,迅速地脱了下来。实际上建胜的眼睛从没有离开过新衣服,他晚上起夜之后甚至又悄悄穿了一次,黑暗里建胜摩挲着身上光滑的衣服,鼻腔里充满布料散发出的清香。建胜想,再有一个多月,自己就要穿着这身体面的衣服结婚了。建胜沐浴在绸缎一般漆黑光滑的夜里,第一次对婚姻产生了美好而单纯的向往。
妻子把煮好的鱼和炒好的木耳包菜端上来,放在门板大的茶几上,四个角摆了四碗米饭,米饭与菜的间隙放着油泼辣子与调料盒。老张满意地看着富饶的餐桌,两个小时前桌子上还摆满了老张吃的药,桌子旁边还放着一台笨重的制氧机。现在它们全被收拾进了某个阴暗秘密的角落,桌子变得和老张的脸一样干净又健康。当然,这种健康是需要力气去维持的,老张坐直了一会,便觉得胸闷气短,两个破风箱一样的肺开始呼啦呼啦的响。老张赶紧靠着沙发躺下来,垂眼打量着布满裂纹的油漆茶几。
老张的妻子茶几对面坐下来,两只手放在油腻灰黑的围裙上,专注地看着电视节目。老张看着妻子露在头巾外的鬓发底下明显的白色,想起初春山路旁干枯淡黄的杂草,杂草下面总是突然长出一层嫩绿的新草,就像眼前的白发一样引起你的注意,它们向周遭的一切挑战,挑战它们的资历,挑战它们的色彩,也挑战它们的生命。老张没有感到一点悲伤或是惋惜,他像对待其他平常的事情一样,了解情况后,便将它抛之脑后。
约莫过了十分钟,老张的儿子智材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儿子的对象,秀茹。智材穿着崭新的夹克,秀茹挎着蓝色的手提包,一前一后进了家门。老张站起来招呼秀茹,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和微笑。秀茹问了一声叔叔好,便盯着电视机看。智材搬了一个凳子坐在秀茹旁边,向着母亲说:“今天炒了这么多菜啊!”母亲把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看着秀茹说:“这是你爸专门买来招待秀茹的。”秀茹看着电视,不置可否。老张哈哈笑着,顺带给智材使个眼色,智材把一块鱼夹到秀茹碗里。
“来,吃一块鱼。”
秀茹转过来,端起碗静静地吃着。
老张端着碗,大口的吃鱼吃饭,不时劝秀茹多吃菜,又问秀茹家里都好,今天去哪逛了。老张吃饭声大,说话声大,笑声更大,一顿饭下来秀茹没听清电视里的一个字,满脑子都是老张爽朗的笑声,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让她腮帮子有些酸痛。老张吃的满头大汗,面色微红,老张滔滔不绝的说话,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送走秀茹后老张靠在沙发上哼哧哼哧的喘气。妻子搬出藏在隔间的制氧机,给老张插上。老张呼呼地吸着氧气,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偏到一边了,窗棂裁割下的一帘天空像妻子的头巾一样蓝。东边厢房的屋檐上挂着一缕碎布,在风中飘荡,屋檐横卧在视野里,和那座山一样,好像已经在原地站立了几百万年。老张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感到安稳,他与山和屋檐默默对视,中间的距离被浓淡不一的时光填满,仿佛他们彼此交换着已然拥有的时间,从而在时间的汪洋之中偷得永恒。
老张的终身大事没有这么多前期的铺垫,甚至没有什么仪式,他与妻子在八月的一个早晨,在北仓镇北边的一个叫平澜的小山村里,水到渠成似的,平静的结为了夫妇。老张穿上了崭新的中山装,纽扣一直系到脖颈底下,左边的胸前别着一朵大红的塑料红花,花底写着“新郎”两个字。老张和本村的小伙子们,开着笨重喜庆的三轮车,轰轰烈烈地去迎娶住在另一个山头的妻子。
三轮车在路上扬起浓雾似的尘土,老张坐在车头尽情吸附着这喜庆的尘土,幸福的尘土,充满未知的尘土。老张在接近妻子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土灰色,但这让老张觉得自己真正的掌握了身上的衣裳。老张站在妻子的门口,伸手拍拍身上的尘土,衣服在褪去灰色的薄膜后熠熠生辉,老张支起了腰杆,像头羊走向羊群一样,走进妻子的家门。
那天上午建胜对衣服的掌握逐渐变为对生活的掌握,就像他在把妻子接上车以后,不再木讷局促,而是开始侃侃而谈。在人声鼎沸的宴席上,建材游刃有余的向每一个人敬酒。他开始像大人一样对待别人,对待自己的劳动和生活。
过了几天老张吩咐智材去请庄里的王书记。王书记和老张同岁,树桩一样的身体上顶着足球一样的脑袋,眼睛陷在满脸的肥肉里,像一个营养不良的逗号。老张给王书记恭恭敬敬地倒茶,递烟,一口一个“书记”,“书记你喝茶。”“书记你抽烟。”“书记这两天忙吗?”书记抽着烟,声如洪钟的笑着说:“老张,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咱哥俩客气什么?”老张嘿嘿笑着,枯黄的脸像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头墩子,堆满笑容。老张支支吾吾的说:“你看智材也不小了,我寻思着给介绍一个对象,找你帮帮忙,凭你的名气,没有说不动的亲家。”
王书记驼铃般的笑起来,肩膀簸箕似的抖动着,眼睛消失在肉堆里。“老张啊老张。我看你这么紧张还以为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呢。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那智材有没有自己看上的?”老张嘿嘿笑着说:“有呢,是打弯村的一个姑娘,叫秀茹。”老张盯着王书记臃肿的脸,觉得很踏实。茶杯里氤氲出茶叶的香气,风从窗户吹进来,王书记吐出的香烟打了个很好看的转,碰散在老张的脸上。老张又想起那座静卧在蓝色天幕底下的红色的山峰。
张建胜和妻子结婚后,在平澜村幸福的度过了十四天,十四天之后建胜便和同村的还有其他村的年轻人一起去了外地的一个金矿打工。这十四天是建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日子之一。初为人夫的建胜,脱下了崭新的中山装,穿起了家常的衣服。不再像头羊一样特立独行的建胜并没有丢掉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时获得的那种心劲。他对生活的认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平澜村在他眼里的变化。平澜村黑色的土地和红色的石头山路,让建胜想起结婚时的妻子,建胜突然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依恋和敬意,他想永远的抚摸它,爱护它,他想就这样站着不动,直到他们一起老去,一起变成尘土。建胜希望它知道自己对它的炙热的感情,他想到这些甚至热泪盈眶。
但是建胜还是走了。在九月的一个早晨,建胜和同伴一起沿着红石路往山外面走去,妻子和母亲一直送到山梁顶上,又站着目送他直到他们消失在山坳里。建胜背着父亲背过的旧背包,和同伴一起走在前面,不断回头对妻子和母亲说:“赶紧回去,再不要送了。”建胜一直说到山梁顶上,直到他们拐到一个山坳,建胜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喉咙哽咽的像卡了块石头。
王书记走后,老张叫来智材问:“你觉得成么?”建成低着头说:“秀茹自己挺愿意的。”“那就好,那就好。”老张疲倦的靠在沙发上,两个肺像鼓风机般的响着。
在等答复的日子里,老张已经在偷偷谋划婚礼的一切。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五年前建的,小二层,一层三间,还算宽敞。以后让儿子和秀茹住在二楼,自己和妻子住在一楼,互相照应,和谐美满。老张去赶集,问肉价鱼价菜价,又向穿金戴银的手机店老板娘打听金银首饰的价格。要结婚首饰衣服是少不了的,老张决定给儿子买一件中山装,给秀茹买首饰,让智材体体面面的结婚。老张的钱不多,但老张一点都不小气,老张在大方的花钱的时候,才会再次体会到那天穿着新衣服站在妻子家门口的感觉。
老张年轻的时候在金矿上干了四年活。金矿上活重,但需要人,能挣钱。像老张这样的粗识字半文盲,找工作不容易,大部分人都去了建筑工地或者煤矿金矿,工地上活不比矿上轻松,所有人出门的时候面红体壮,回家的时候都黝黑精瘦。也是这四年,老张从建胜变成了老张。
结婚的第二年秋天,老张就当了父亲,妻子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子。老张在孩子出生时急急忙忙赶回来,抱着新生的婴儿把矿上的粉尘蹭了孩子一身。待了三天老张就回去了,临行前老张反复看着躺在卫生院的妻子和孩子,想象着他们走在平澜村的红石路和黑土地上的情形,他拿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孩子毛发稀疏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张一伙计划腊月十五出工地回家,腊月初九的时候,老张被工头叫出去。工头抿着嘴,严肃地对老张说:“建胜,你家里来电话,说你女儿得了急病,让你赶紧回去。”老张听见工头说“你女儿”时有一些恍惚,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的孩子。老张明白过来后又开始恍惚。急病?叫我回去?得了病怎么不去医院?我回去能干什么?但老张没停下来,工头严肃的表情让他知道现在不能呆着,应该慌乱,匆忙,然后赶紧回家。
老张果真就慌了起来,他匆忙地收拾了一下衣服,把手里的工具都放在地上,但唯独没有把怀里沉甸甸的矿石放在地上,老张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没觉得那块石头有多沉。矿场的保安发现了老张,随后叫来了老板。老板腆着大肚子,一双小眼睛挣扎在满脸的肥肉里。老板过来用手掂了掂石头的重量,回头瞥了一眼发呆的老张,问秘书:“他是谁带来的?”秘书说:“是北仓镇的工头带来的。”老板好像没有听秘书的话,自顾自地说:“让他们都走人。”
老张已经不再慌乱了,他像喝醉了酒一样,也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觉得一切云里雾里,说话也不真切。本来要一个人回去,现在变成一帮人一起回去。在路上,在宿舍里,同伴们都哭丧着脸,但一句话也没有。恍惚中老张看到了平澜村的红石路,想起了妻子黑色的头发,但他看不到别的,看不清母亲和自己年幼的孩子,看不清回去的路。老张听见身后有人骂了一句娘,紧跟着有人怪声怪气的叹了口气。
老张到家的时候,孩子已经夭折了,卷在大红的小棉被里,脸青的像填在锅灶里的石头。妻子和母亲悲戚地守在孩子身边,看到老张后又无声的哭起来。老张看着单薄脆弱的家,看着遥远的天幕和遥远的山脉,觉得空气粘稠寒冷,充满了陌生和疏离。老张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可怕的轻松感,他不敢想象如果孩子没有死,自己该从哪里弄来钱给她治病。老张的泪水夺眶而出,像红石路上滚落的石子,清脆的破碎在孩子的脸上。
王书记来的时候,老张正在呼呼的吸氧气。自那次被赶出来以后,老张再没有去过矿上,由于吸了太多的灰尘,他的肺开始病变,活动稍一剧烈,便胸慌气短。头两年还能去工地上做活,后来支撑不住,只能在家里做一做农活,为了支撑家用,妻子去外地务过几次工,后来老张农活也做不了了,两口子变卖了山里的田地,来镇上开了一个小茶铺,生意倒还不错,几年前盖了一座小房子,生活慢慢富足起来。老张的肺却一天不如一天,每天都得吸氧气才能轻松一些。
老张站起来说:“书记来啦,赶紧坐。”老张忙着给王书记倒茶递烟。王书记嘿嘿笑着,看着老张的制氧机说:“在吸氧气呀?”老张说:“嗯,这一天不吸人吃力的不行,书记你晚饭吃了么?”老张说着,就喊妻子去给书记做饭。书记赶忙站起来阻止,一时间竟热情的有些不真实。
喧闹过后书记坐下来,盯着老张纸一样黄的脸说:“今天我去下乡,专门去了秀茹家,探听了一下口风,秀茹老子看着不太愿意啊。”老张问:“不愿意?怎么说?”书记说:“人家说姑娘还不打算给人,让你在别处打听一下。”老张心里嘀咕着,嘴上说:“这还怪了,秀茹也二十二三了,再不给人什么时候给?”书记嘿嘿的笑着说:“不行了重新介绍一个,我看秀茹老子态度也不是很好,何必看他的脸色。”
第二天老张把王书记的话告诉了智材,智材没有吭声,父子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老张看着一脸落寞的智材,心里盘算着,这已经是给智材找的第三个对象了。智材生的不算差,老张没少在他身上费心思。从小老张就让他在镇上上小学,每天三顿饭,一周一颗鸡蛋,隔三差五还吃一顿肉。智材小时候很聪明,学习也用功,后来考上师范学校,现在是北仓镇小学的一位老师。按说这么好的条件是不用愁没对象的,但智材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因此婚姻大事还得老张操心。
老张问智材:“秀茹给你说了吗?她自己愿意吗?”智材说:“说了,给我说了好几回呢。”老张看的出来,秀茹对智材很重要,前两个对象黄的时候智材都像没事人一样,过去也就过去了。今天智材却像丢了魂一样,问一句答一句。
老张没有放弃,他又托别的人去打听虚实,但秀茹她爹总是一口回绝,决绝的让老张不能理解,倒像是自己以前的罪过他们家人一样。大概到了冬天的时候,老张在北仓镇的花园边晒太阳,旁边的几个老人嚼舌根,说起一个小伙子,已经三十岁还没娶媳妇,原来小伙子的母亲患有乙肝,是个药罐子,女孩家都害怕被传染拖累,所以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家。老张扶着搓背的器材上,忽然变得面红耳赤,无所适从。马路上的灰尘像子弹一样密集的射向老张,让他原本虚弱不堪的肺歇斯底里起来。老张起身向家走去,但他刚迈出一步便茫然不知所措,眼前那一片水泥楼房让他感到恐惧,它们静卧在蓝天下,笼罩着一次薄薄的雾气,阳光在它身上微微波动,寡蓝的天幕讨好似的垂在它的后面。老张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一样,背着手,躬着腰,仰着头用自己灰色的眼睛看着它,破风箱似的肺从他的鼻腔里发出呼呼呼的巨大的响声,就像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雨即将来临时的风的吼叫。老张感受到了旁人异样的眼光,但他无法迈出一步,老张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家嫌弃了。老张用手拍拍自己的前襟,就像三十年前站在妻子家门口一样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老张想起了平澜村的红石路,想起如妻子的头发一样黑的土地。老张艰难的朝着那排水泥楼房走去,透支了所有的力气。
老张上一次感到这么疲乏是在埋葬夭折的女儿的时候。他和妻子在半夜,抱着红棉被往平澜村的山深处走去。远处的山坡上磷火点点,老张和妻子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他们在山坡上挖了一个面柜一样大的坑,把女儿放进去。那段短短的山路让老张大汗淋漓,抱起女儿的时候老张浑身都在颤抖,眼前这让他曾经热泪盈眶的土地,此刻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自己年幼的孩子。从那一刻开始,老张对这座山充满了恐惧,就像一只被狠狠地打过的狗,再见到打过它的人时,不论他满面含笑还是施舍骨头,都会浑身颤栗。老张埋葬了女儿才知道,女儿高烧时根本没及时送到医院,而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郎中怪力乱神的治了一天,第二天病情加重才急急忙忙送到医院。假郎中骗走了家里五十块钱,五十块钱买的冰糖够孩子吃上一年了。
老张回到家里,一连几天愁眉苦脸,或者发无名火。智材与妻子都由着他骂,老张觉得就连妻子儿子也当他是病人,不愿与他计较。老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对他破口大骂,骂他没本事,骂他不像个男人。老张听着母亲的骂,心里格外舒服,老张也是在母亲的骂声中重新活过来,和妻子生下了智材,在镇上买了房子,永远的离开了平澜村,离开了那片红石路与黑土地。母亲在去世的时候叮嘱老张,把她埋在孙女旁边。那是老张唯一一次回到平澜村,村里原来的九户人家都已陆陆续续搬到别处,只有两户人家是住着人的。自己家的老房子淹没在柳树里,堂屋口和院子里长满长长的草,屋檐下有着侵骨的凉意,草房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大门和堂门紧紧闭着,好像再也没办法推开。老张一行人只在院子里歇了一会,便匆匆离去。
老张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突然对着眼前寒冷坚硬的空气说:“阿妈哎,你看看你的儿子,活成啥样了。嘤嘤嘤·····。”老张悲戚的哭起来,浑身抖动,灰白的脸和头发勾惹着灰白的微尘,在从窗户里打进来的一束灰白的阳光中凄然起舞。“嘿!我其实快的很,我这要走就走了。”老张与肺病硬抗了半生,现在终于有了死亡的念头。
老张浑浊的眼睛里出现了母亲的面庞,母亲的白发像盛夏是垂在枝条上的柳絮一样,绵软无力。老张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双苍老的眼睛里一定写满了责备。母亲从从来都是坚强的人,父亲离世后她一个人扛起家里的重担,攒钱赞鸡蛋为老张买来了衣服,办了婚礼,孙女夭折时,母亲也只是大哭了一场,又开始日复一日的操劳。母亲瘦小的身躯仿佛充满了力量,有一次老张天没亮时出去解手,碰上了挑水回来的母亲。母亲的腰像包谷穗一样弯着,悄无声息的平稳的把水挑进了家门。外面的天空挂满了纽扣一样的星斗,山梁上的一颗星星在母亲身后悄然滑落。
老张开始悄悄谋划要独自搬回平澜村生活。他趁着家里没人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药品,他把那件陈旧的新中山装叠好,装在包袱里。等一切准备妥当,老张叫来妻子和智材,平静的对他们说:“我想着回山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山里这么长时间没去人了,我去收拾一下房子和地。另一方面,我也老了,人老了也就要回家呢。我这几天把衣服,药都收拾好了,明天你们两个帮我送上去,你们也别胡想以为哪里得罪我了,你们过两三天上来陪陪我也就成了,我一个人倒也清净。”
智材迷惘地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说:“噫,你听你说的,这里难道不是家吗?”老张没理他。妻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抿着嘴,把手在衣服上搓了又搓。老张知道,妻子是懂他的。
过了两天,智材已经把重要的生活用品和制氧机搬到了平澜村的老房子里,中午的时候,妻子背着老张的衣服和买的水果,和老张一起往山里走去。走到半路,老张突然改道,朝秀茹的村子走去。进了村子打听到秀茹家的位置,老张接过妻子手里的水果,伸手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又给妻子理了理鬓发,便昂首走进秀茹的家门。
院子里坐着秀茹的爷爷,老人见有人来赶忙要起身,被老张扶住了。秀茹和父亲闻声出来,秀茹一见是老张,叫了声叔叔便折了回去,秀茹她爸拉着脸,把老张二人让进屋子。老张热情的笑着,脸上的鱼尾纹和各种皱纹争相出来表现,老张说,这天气太热了,你看把我走了一生的汗。老张说,还是山里好啊,空气新鲜,没有车吵来吵去的。老张说,我受不了下面房子的吵闹了,今天搬回山里住,再就埋在山里算了。老张说了很多话,秀茹他爸一句话都没有说。
老张说:“我特底来看看秀茹,秀茹这娃乖得很,和我们智材也合的来,你看智材也有工作,肯定不会让秀茹吃苦,镇上那三间小楼,也够他们住了,你说大兄弟你还有什么心上不到的,说出来我们再想想办法,这是娃们的好事情,我们做老人的不能叫娃们以后怪我们,你说对不对?”
秀茹爹点上烟,瞪着老张说:“我们秀茹给穷家呢,但是不给坏家。你自己年轻的时候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
老张听到这话,五雷轰顶一般,只觉得血直往上涌,差点没站起来。老张颤抖着说:“兄弟你这话就不像人了,我他妈年轻的时候做了什么坏事,你给我说清楚!”
秀茹爹说:“你以前去金矿,偷人家的金子没偷成,连累我们一帮人被赶出来,自那以后金矿上再也不要我们北仓镇的人。你还有脸到我家里来。”
老张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兄弟啊,没想到我是这样得罪你了。这我承认,但是你不知道啊,那两天我的女儿害病了,看病要钱呐,我也是鬼迷心窍,稀里糊涂的就拿了矿石。噫,金矿上不要你们算你们命好,不但挣不了钱,还整一身的病,你看我这肺病,就是那几年矿上得的。”老张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旁边的妻子早已留下眼泪,悄悄拽着老张的衣角。
秀茹爹半晌没说话,嘴里悠悠的吐出一口烟踌躇了一会便问老张:“那你女儿病治好了吗?”
老张和妻子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没治好,治什么治,来了个骗子把我女儿给害了。”
老张和妻子出了秀茹家门,互相扶持着沿山路走去。平澜村的红石路已经遥遥在望,三月的大山像堆在大地上的棉被,繁杂的褶皱和山谷中,升起醇厚的温柔。老张看着眼前绵延曲折的小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适。过往的岁月中留下的疼痛在这样一个场合被生生揭开,竟让老张满怀感恩。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说起这些事情,这些事就像悬挂在老张心里的炸弹一样,随时有可能炸毁他的一切,但今天,炸弹落地了,落在这座孕育了它的山里,落在这座棉被一样温暖的山里。
老张的妻子走着走着啜泣起来。老张安慰她:“没事没事,今天已经把话说开了,如果人家还不愿意,也就没办法了。以后我住在山里,在给智材找对象人家就不会说家里有病人啊什么的。没事没事,这么长的一辈子都过来了,还害怕在山里住一段日子吗?”
妻子长长的叹着气,老张消瘦的背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平澜村的红石路像丝带一样引着他向前走去。老张永远也不会知道,妻子认出了秀茹的爷爷就是当年给女儿看病的假郎中,他想必也认出了老张的妻子,慌忙的想要站起来,却被老张按住。身旁的大山俯下身来,挡住了疾风般的岁月,在老张的耳边呢喃低语。妻子不知道山在对老张说着什么,她看到老张越走越有劲,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妻子想,也许老张是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吧,那声音就像脚下厚实俊秀的山路,在老张的脚下理解着老张的懦弱和善良,也在若隐若现的曲折蜿蜒中,带老张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