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梦

梅雨时节,水气浓稠得几乎凝成实体,屋瓦上滴落的雨水连成细线,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青石台阶。父亲在里屋喝酒,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我仍能听见他喉咙里滚动的浑浊声音,像是破风箱在吃力地抽动。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着,光晕微弱,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我蜷缩的身影,如一只畏光的蜗牛,紧紧贴附着这破败的角落。恐惧如同这无处不在的湿气,丝丝缕缕渗入我的皮肤。屋外,雨声连绵,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无声地腐烂下去。

我蜷缩在门边的角落,生怕惊扰了父亲那微妙的平衡。然而,父亲的脚步终究还是来了,沉重而歪斜,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直扑我的面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随即,那粗糙的手掌便裹挟着风声落下,掌印如烧红的烙铁般印在我脸上。我痛得几乎蜷缩起来,耳畔嗡嗡作响,却不敢哭出声响,只将泪水死死咽进喉咙深处。父亲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我脸上。每一次这样的时刻,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张被揉皱又丢弃的纸,被雨水泡得绵软无力。

我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窗外依旧是那场永无止境的雨,淅淅沥沥,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掴的灼痛感,但身下冰冷的床铺提醒我方才的惊惧只是一场梦魇。然而那梦魇如此清晰,连同父亲浑浊的呼吸和挥落的手掌,都仿佛烙印在皮肤之上。我翻身坐起,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那场无边的雨,仿佛也落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我摸索着套上湿冷的衣裳,蹑足溜出家门,径直朝着村口那古老的渡口奔去。我渴望那开阔的水面,渴望那空濛的雨气,或许能冲刷掉黏附在皮肤上的、挥之不去的恐惧与窒息。

渡口的老柳树在风雨中飘摇,枝条无力地垂向浑浊的河水。石阶被雨水浸泡得又湿又滑,闪着冷寂的幽光。河面上雾气弥漫,对岸的景物模糊不清,仿佛另一个不可触及的世界。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而固执的雨声,包裹着渺小的我。

就在这无边的雨雾里,一个影子渐渐从迷蒙中浮现出来。那是一个女人,披散着湿透的长发,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衣衫,赤着脚,在泥泞的河滩上踽踽独行。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破碎而含混,如同梦呓,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她时而对着空旷的河面嘶喊,时而蹲下来,用手指在泥地上用力地划着什么,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泥垢。

她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钉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空洞却又异常锐利,像冬日里冻硬的枯枝,直直戳了过来。她一步步向我靠近,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水滴顺着发梢滚落,砸在泥泞的地上。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河泥和水草沤烂的、潮湿而古怪的气息。

“看见我儿了吗?” 她的声音嘶哑,像钝刀刮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诡异的急迫,“他跟你一般高,也是这般瘦……”

我僵在原地,寒气从脚底沿着脊骨窜上来,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她的脸离得那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深陷的眼窝里浑浊不堪的瞳仁,还有那干裂起皮的嘴唇。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直直地指向我的脸,却又像透过我,看向某个虚空中的影子。

“我儿……他跟你一样,也爱坐在那船头上……” 她喃喃着,眼神飘忽不定,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河心某个不可知的深处。那目光里混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一种无边的、令人心悸的哀伤。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觉得那目光像冰冷的钩子,要把我的魂灵从躯壳里钩出来。

她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湿漉漉的脸上显得突兀而扭曲。她从怀里摸索着,竟掏出一颗被雨水浸得半融的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黏在糖块上。她不由分说地将那带着体温的黏腻糖果塞进我冰凉的手心。糖块在她汗湿的手掌里捂得发软,甜腻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河泥的腥气,直冲我的鼻腔。

“吃……甜的……” 她含混地说着,眼神直勾勾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我儿……也爱吃糖……”

我捏着那颗黏糊糊的糖,指尖微微发颤。那甜腻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河泥的腥气,一阵阵地涌上来。她不再看我,重新转身对着浩渺的河水,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无比,像要撕裂这沉重的雨幕:“儿啊——回来啊——娘在这渡口等你!天光等到天黑,雨落等到雨歇啊——” 那凄厉的呼喊在空旷的河面上反复回荡、碰撞,最终又被无边无际的雨声吞没,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我下意识地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绕过村后那片湿漉漉的竹林。竹林深处,空气更加阴冷潮湿,竹叶尖上不断滴下水珠。疯女人在一座小小的土坟前停住了脚步。坟茔低矮,几乎被疯长的野草淹没。一块简陋的青石碑斜斜地插在坟头,碑上的刻痕很新,雨水冲刷着,字迹显得异常清晰——那分明刻着疯女人自己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慈母某某氏。

她扑倒在坟前,伸出枯瘦的手,极其温柔地一遍遍抚摸着石碑上那属于她自己的名字,仿佛那冰冷的石头是她失散多年、终于寻回的骨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指甲刮过粗糙的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口中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在这儿呢……娘守着你……不怕……不怕了……” 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淌下,流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滴滴答答,落进坟前新翻的湿泥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洼。

“看,我儿睡得好好的……” 她抬起头,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安详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带着一种奇异的炫耀和满足,仿佛那冰冷的石碑下真的躺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那笑容在阴雨的竹林里显得无比诡异,却又浸透了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哀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喊由远及近,穿透雨幕而来:“疯婆子!死哪去了!猪还没喂!”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不耐的中年汉子冲进竹林,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他几步跨到坟前,一把揪住女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地用力将她从泥地上粗暴地拽了起来。女人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沾满泥浆的衣衫在拉扯中发出撕裂般的声响。她口中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眼神瞬间从方才的安详跌入巨大的惊恐和茫然。

汉子一边粗暴地拖拽着她,一边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晦气!成天往这鬼地方跑!家里活计堆成山,猪饿得直拱圈!死了就是死了!哭嚎个屁!坟头草都长老高了!还指望着能哭活过来不成?省省力气吧!” 他的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拖拽着,脚步踉跄,几次几乎摔倒。她徒劳地扭过头,目光越过汉子的肩膀,死死地、绝望地钉在石碑上。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漏风。

就在这粗暴的拉扯中,一颗被雨水泡软、黏糊糊的水果糖从女人褴褛的衣襟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泥水里,糖纸那刺目的红色在灰暗的泥泞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滴凝固的血。汉子看也没看,一脚踩了上去,黏腻的糖浆和泥污瞬间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那汉子拽着女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粗暴的呵斥声和女人断续的呜咽在潮湿的空气里飘荡,越来越远。我僵在原地,目光却无法从那颗被踩进泥里的糖果上移开。那抹刺眼的红色糖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不知过了多久,竹林的另一头,一个比我略高的瘦削少年撑着破伞,慢吞吞地踱了过来。他停在几步开外,目光扫过孤零零的坟茔,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他裤子的口袋鼓鼓囊囊,口袋里露出花花绿绿的糖果纸一角,鲜艳的颜色在灰暗的雨幕中异常扎眼。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这湿重的空气堵死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少年的眼神空洞地掠过我,掠过那矮小的坟茔,最终投向雨雾迷茫的远处,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路旁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竹叶上,砸在冰冷的墓碑上,砸在泥泞的土地上,汇成一片巨大的、永无止境的轰鸣。我站在坟前,那被踩进泥里的糖纸,那少年口袋里刺目的彩色,还有那女人被拖走时死死回望的眼神,所有破碎的影像和声音,都在这无边的雨声中旋转、下沉,最终沉入一片冰冷无声的黑暗里。

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流下,冰冷地钻进衣领。我望着那刻着疯女人名字的石碑,碑文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清晰,也愈发冰冷。雨点砸在青石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仿佛某种无声的碎裂。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而固执的声响,淹没了刚才所有的呼喊、呜咽和咒骂,也淹没了我的呼吸。我站在这巨大的雨声中,像一块被遗忘在河滩上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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