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莲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和儿媳那么晚还回来。以致于听到钥匙在门锁里“咔嗒”一声响的时候，她和坐在沙发里的老杨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儿子和儿媳就已经站在了客厅口。

儿子站在鞋柜旁边，只往客厅里瞅了一眼，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他“哼”地清了一下喉咙，那声音像一声炸雷，在晚莲的心头炸响。

建平换好鞋，连招呼也没有跟晚莲打一声，径自回了房间。翠翠跟在建平后面，本来没有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老杨，这时候进了客户，才发现沙发上坐着这么一个人，不由得觉得有点窘迫起来，她硬着头皮跟晚莲打招呼：“妈，还没睡呢? ”

“哦，看电视呢！我还以为你们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晚莲慌乱地应答，话一说出口，莫名地感觉到说得不对。

“嗨，本来我们计划今天晚上不回来的，结果建平说有一个重要资料存在电脑里，不得不连夜赶回来。这位是?”翠翠假装这才注意到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老杨。

“哦，哦……是一位老乡，他叫老杨。老杨，这是翠翠。”晚莲有点语无伦次，她甚至不敢看老杨那一闪而过的失望的眼神。

“杨叔您好！”翠翠主动向老杨打招呼。

“好好好！”老杨满脸带笑地回应，接着抬头看看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时钟，说：“哎呀，看电视看着忘记时间了，一不小心都这个点了，我也该回去了！”翠翠顺着他的眼光也看向那面时钟，上面显示还差五分钟十二点。

“好的，叔叔路上注意安全！有空来家玩！”

“呯”的一声，似乎主卧房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也砸在晚莲的心上。

老杨走了。

翠翠也回房间了，主卧房的门关上了。

电视里好看的宫斗剧突然变得没有意思了，晚莲在客厅里呆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回到自己睡的次卧。次卧的衣柜上有一面大的穿衣镜，晚莲在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的外貌和自己的年龄十分相当，该白的头发已经白得差不多了，该长的皱纹一条也都不少，自己的青春早已结束。

她伸手抚摸着床头的那个双人枕，那是她今天刚刚换上的。有多少年没有使用过双人枕了?不用掐指算她也清楚记得，到今年刚好是第二十个年头。建平他爸二十年前患肝癌去世的时候，建平才十五岁，建平的妹妹艳平才八岁。一贫如洗的家里，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拉扯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那种艰难痛苦，跟谁说?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晚莲只坚持说自己这辈子不再嫁了，其实她心里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再嫁之后，自己的一双儿女不能得到善待。

值得庆幸的是，建平和艳平兄妹俩还算争气。建平虽然只上了一所普通大学，但由于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十分诚实勤奋，被老板看中，公司出钱让他去进修，回来之后就委以部门经理的职务，年收入也水涨船高，买了房，又找了城里姑娘翠翠为妻，生活真是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再说艳平，虽然只上了一个卫校，但是姑娘现在在一所公立医院里签了合约，工作干得也有声有色。

现在一村里人，谁不说晚莲有本事，楞是一个人把家里两个娃都拉扯得了出息了。面对夸赞，晚莲总是笑笑，不说话。她的心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自从买了房之后，建平就把她接到了城里。刚开始的时候，晚莲并不想去城里，城里的房子都很高，但是各家各户进门就将门一关，门对门的邻居也互不认识，哪里似农村一样天宽地阔自由自在。可是建平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回来，来去就一个意思：翠翠不会做饭，每天做的饭都很难吃，我和翠翠都很忙， 没有时间做饭和打扫卫生，家里跟猪窝一样……

直到有一天，建平打电话回来：妈，翠翠怀孕了，你快来照顾她。这还什么好推脱的，在农村里，当婆婆妈的照顾怀孕的儿媳妇，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晚莲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她当天就收拾好一切应用物品，赶第二天最早的一趟客车来到了建平所在的城市。

这一来就是十年。

现在，孙子贝贝也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上的是全日制的寄宿小学。晚莲萌生了回老家的想法，贝贝住学校，建平两口子平日里又忙得见不着人影，除了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晚上去跳跳广场舞，她其实没有什么可干的。谁知道她刚提出要一个人回老家住的想法，就被建平驳回，理由是“你身体又不是很好，在我们身边，万一有个什么不舒服，我们也能照看一点，回去了，可怎么办呢?不行不行，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翠翠也在一旁附和：“妈，你可不能回去，等一下村里好事的人准得说，你帮我们把孩子带大了，我们就不管你，把你丢回老家一个人生活，村里人准得戳我们的背脊骨！”

无聊的生活只得继续，直到碰到了老杨。

那天，晚莲照常去跳广场舞，跳累了就坐旁边的花台上休息，拿出手机来听微信语音。这时，旁边一位老人用老家的土话问她：“你是寿山县的吗?我们是老乡。”

亲不亲，故乡人。在这里远隔家乡几千公里的地方，还真难得碰到一位同龄的真正的故乡人。于是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彼此还互相留了微信。

在此之前，晚莲和同龄的男性之间都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晚莲清楚地记得，她五十岁生日，建平摆了几桌酒席，宴请家里的亲戚朋友，也是合该那天有事，多喝了几杯的妹妹小莲在酒桌上当着大家的面，对着晚莲说：“姐，你现在是该享福的时候了，你看现在建平和艳平都不要你操心，按我说，我上次介绍给你的那个老谢条件就很好。人家是退休教师，一个月退休工资四五千，人家又看中你了，都跟我说了好几次了！我跟你说，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正在挨个敬酒的建平脸“唰”地就拉下来了，把手里端着的杯子“呯”地砸在水泥地板上，瓷片四溅，人群里一片惊呼。

“小姨，我自己的娘，我自己养得起。未必我五十岁的娘还要靠到人家家里去当保姆来养活自己吗?”建平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建平，你硬是个不孝子！你妈这些年过得多么苦，你难道不懂吗?以前你们小，她不敢找，现在你们都大了，她怎么就不能找?”小莲声嘶力竭地训斥道。

“我晓得，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以后哪个再敢给我妈介绍，劝她嫁人，我跟你们一刀两断！”建平顺手操起桌上一个空啤酒瓶，“叭”地一声，在桌子上敲得粉碎。

这一场闹剧让晚莲从此死了心，她再也不敢，也不想再去找什么依靠和慰藉了，毕竟，儿子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万一要是因为这事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可不就把儿子给毁了嘛，毕竟，最难熬的十年都熬过来了。

晚莲还是去跳广场舞，每天都能在那里碰到老杨。一来二去，知道老杨也是个可怜人，七八年前老婆得肺癌死了，一直没有再找，现在儿媳妇生了二胎，没办法只能过来帮忙带孩子。同样的遭遇让两人更加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她常常说起自己那些年的不容易，她在家里种地，如何抬不起打谷机，背不起农药水桶；她如何隔着两条田埂跟隔壁村里一个男人说了两句话，村里就到处传言她跟那男人有了不正当关系；她为了给建平兄妹俩凑学费，又是如何一家一家地到亲戚家里去借钱……

老杨告诉她，以后家里有什么换水龙头、接电线、通厕所之类的小事只管找他，那都是他擅长的。晚莲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当真。

那天，家里的水龙头开始漏水，她跟建平说了，建平打开手机就网购了一只水龙头回来。晚上，他自己进行安装，费劲地反复拆装好几遍，每次拧紧之后总是“滴滴答答”地漏水，到后面他就有些焦躁了，把扳手一丢，吩咐在洗手间门口站着帮他打下手的翠翠：“明天还是找个师傅来帮忙装一下！”

“明天我去找师傅来修就行了！”晚莲忙挡在头里，她知道翠翠一天到晚工作也挺忙的。

第二天，她找了一家五金店一问，上门换水龙头居然要八十元，她不可置信地连问了几家店，价格都不相上下。一家店主甚至很不满地开出了一百元的价格，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什么东西都要去网上买，自己又不会装的人！”晚莲颇感无奈，这才想到了老杨。

发了微信不过半个小时，老杨就带着工具过来了。进了门，连晚莲倒给他的茶都来不及喝，直问要换水龙头的地方在哪里，花了两三分钟就把水龙头换好，试一下果然滴水不漏。

此后，晚莲又找过老杨几次，换插座、换开关、换灯，老杨都干得又快又好，还真不是吹牛的。

后来，晚莲和老杨就悄悄交往起来了。

刚开始，两个人是早上或者晚上悄悄地约好去公园散步。后来，关系进一步发展之后，晚莲有时候也趁儿子儿媳不在家里悄悄地上老杨那儿去，或者叫老杨来自己这。晚莲想，只要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好，儿子就不可能发现这茬事。

可是没有想到，儿子还是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发现了老杨的存在。很明显，儿子刚才的神态动作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翠翠虽然口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还不知道。这真是让她感觉又羞愧又难堪，忍不住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呜呜地哭起来。其实在此之前，老杨已经提了好几次，说是想叫两边孩子一起吃个饭，跟他们挑明他们两个之前的关系，但她实在担心建平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过于激烈的行为，所以一再推脱，今天，她在慌乱之中说他只是一位老乡，估计此刻他的内心也是十分难受的吧！

这时，晚莲听到叩门的声音，抹了一把眼泪，想假装睡着了没有听到敲门声。然而，那敲门声虽然不重，却是异常固执地响着，有着仿佛不把门敲开誓不罢休的架式。她起身把房门打开，建平走进来，坐在床上，半晌不作声。

“建平啊，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晚莲叹了口气，说。

“妈，你和那老头，以后就不要来往了吧！”建平的情绪激动起来：“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二十年都守过来了，到如今，难道要让人笑你晚节不保吗?再说，那老头子年纪也大了，你要是跟他去，岂不是去给人家做免费的保姆，我不同意！”

长久的沉默。

跟在后面进来的翠翠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在家，妈一个人还是挺孤独的，有个伴说说话，也好啊！”

“你给我闭嘴！你说，你是不是看我妈现在年龄大了，也不用她带孩子了，就想把她当成包袱给甩出去?……”建平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翠翠，吓得翠翠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建平，你莫怪翠翠，这不干翠翠什么事！”晚莲打断儿子的话：“如果说有人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想着人到老了还需要一个伴，我不该想着万一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话有人跑前跑后地照顾，我更不该想着身边总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妈，别说了！”建平突然鼻子有点酸：“你要是嫁人了，以后就不能葬在我欧阳家的祖坟里了！万一你要是在那边过得不好， 我也不能将你接回来，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您知道的！我求你……”

“儿啊！我不嫁，不嫁了……”晚莲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紧紧地搂住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