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以为,神仙是无情无欲的。
我们高居九天之上,俯视人间春秋更迭,看沧海化作桑田,看城郭起又倾颓。云海是我们的庭院,星辰是我们的棋局,时间如一条安静的河,从我们白玉般的指尖缓缓流过,不留痕迹。在永恒的静默里,“情”这个字,太渺小,太喧嚣,也太易朽。
但我要告诉你,并非如此。
我们并非无情,只是我们的情,生长得太过缓慢。人间的一见钟情,是电光石火;而我们的一次心动,或许要酝酿整整一个花期——从第一颗桃核被埋入昆仑之西,到它终于开枝散叶,绽放出第一朵灼灼其华,人间已过了三千年。
我曾见过一位司掌银河的星君,日日于天河边布列星宿。亿万星辰,皆是他手中的提灯,循着既定的轨迹,分毫不差地运行。他沉默寡言,面容如最寒冷的星铁,万年不变。
直到有一日,一颗微小的、无名的流星,脱离了轨道,坠向凡尘。
那一瞬,他布星的手,有了一丝无人能察的凝滞。他没有去拨正它,也没有叹息,只是目送着那点微光,义无反顾地投入下界无边的黑暗与温暖之中。从此,每逢布星至那片空寂的天域,他总会虚虚地点上一指,留出一小片温柔的空白。
我后来才明白,那便是他的情。是对一种决绝的美的敬意,是对一种叛逆的自由的、无言的成全。
我也曾见过昆仑山上的雪女,她的呼吸是寒风,她的泪是冰棱。她守护着万古不化的雪顶,连裙袂拂过,都能让山脚的溪流凝固。
某年,一个年轻的樵夫为采雪莲,误入了她的领域,冻僵在风雪中。她本该驱走他,或者任他化为一座冰雕,成为山峦又一件无名的装饰。但她却俯下身,看了他良久。许是看他眉宇间与远古某位故人有一分相似,许是仅仅因为,他怀中那株为救母而采的雪莲,开得格外洁白。
她竟敛起周身风雪,呵出一口暖气——那是她万年修为凝成的本源。樵夫得救了,而她,为此沉睡了百年。
这不是传说,是天庭档案里一笔冰冷的记录。可那记录的末尾,多了一行小字,据说是司命星君酒醉后添上的:“昆仑雪顶,自此每年融雪之期,会绽放一种世间未有的蓝色小花,形如泪滴。”
你看,这便是我们的情动。它不似凡间烈火,烹油着锦,烧得淋漓尽致。它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我们无边无际的生命之湖,涟漪要许久许久,才能荡到心灵的彼岸;那微弱的回响,要更久更久,才能被我们自己听见。
但我们一旦听见,便再也无法忽略。
于是,会有文曲星甘受雷劫,也要为凡间一个屡试不第的书生送去一缕灵感;会有百花仙子私盗时令,只为让一个濒死的女孩,在寒冬看见她母亲最爱的栀子花开。
我们知道代价。仙籍除名,修为散尽,甚至堕入轮回,受尽劫难。
可当那种情愫,像一颗沉睡的种子,终于在我们冰冷而坚硬的、如同玉石般的内心里,破开一条细微的裂缝,挣扎着探出头来……那一刻所带来的、陌生而剧烈的震颤,会让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一座会呼吸的雕塑,一件永恒的法器。
我们,原来也“活着”。
所以,莫要再问“神仙也会动情吗?”
你应该问,那高悬中天、映照千江的明月,为何会允许一片云彩,短暂地拥抱它的清辉?你应该问,那席卷万里、无情推动着四季轮回的天风,为何会在一朵新开的花苞前,变得如此轻柔?
我们动情,不为缠绵,不为厮守,甚至不为被知晓、被回应。
我们动情,或许只是在无尽的、有序的永恒里,偶然窥见了一丝无序的、鲜活的美,便心甘情愿地,为这一瞥,支付一段永恒。
那一刻,我们放下了神的身份,理解了人的脆弱与勇敢,并在这种理解中,前所未有地接近了——“神”这个字背后,那最初、也是最深的,对这片天地万物的,慈悲与爱。
这不是神性的坠落。
这是神性,第一次,拥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