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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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傅去官,常于庭中松下教诸子弟。一日问曰:何谓之情耶?翼侯子贞曰:从所欲而得之。哲曰:爱而知不可。太傅赞哲曰:美矣,可谓得诗。”

——《卮余》

谢鸿看着那些青春的孩子,忽然又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自己,时光仿佛一阵蝴蝶,匆匆的一闪而过。时候已是傍晚,他的鞋子被影子沾湿,浓重的潮声又响在耳边,活在海边的人多半有这毛病。

“爷爷?”

他看不清是谁问了这一句,脑子里却浮起另外的场景,老人抬起手,触碰着一只少女的手掌。

“中殿下?”

太傅说完这句话,衰老的身体倒在地上,他再也没能起来。

女孩梳着小小的发髻,歪插着一根树枝,她身穿狩猎的箭袖,一只手里停着玲珑的黄鸟,把空闲的手掌递到他面前,同时送来四月松软的阳光的味道。身后的小子笑呵呵地看着他,说道:“起来吧!”

谢鸿不知道要不要起来,或者说他不知道要不要拉着这只手起来。然而不及犹豫,女孩的手握在他掌心,谢鸿自然地扣紧了,而后他像是一棵藤蔓似的生长起来,他想要笑,黄鸟便飞走了。女孩对他说:“不要紧的。”可是其余的小厮哄叫起来:“野孩子把中殿下的小鸟吓走了!”他被这话吓着了,野孩子是他,可是他不知道谁是所谓的“中殿下”。

以后的日子里,谢鸿牢牢记住了这个称谓,“中殿下”。

“三月,立帝为皇太女,敕尚书中书诸臣行文皆书中殿下。”

——《凌书元帝纪》

“你祖父只说了这个?”

谢哲点点头,可是他的父亲谢远明显还想问出些别的。此前叔叔谢松的儿子谢纵已被单独带出去交代了许多事,谢远又让他进来,挨着谢哲坐下。谢纵悄悄按了一下谢哲的脚后跟,表示他的处境不妙,但谢哲也是无能为力,他是恪守孝道的好儿子。

“谢纵?你记不记得祖父说过些什么?”

谢纵很用力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爷爷说,天命,亦事在人为也。”

谢远往前探身,眼一挤,只难见泪光,道:“真是这样说的?”

“嗯。”

谢远摇摇头,终于哭出声来,外面谢松和谢柏都走进来,安慰道:“总算是有个交代了。”谢远哭得很深,当下指挥道:“你们要去找那些史官,把父亲这句话传出去。不能污了我们家的名声。”

这天晚上谢哲一个人给祖父守灵,父亲与两个叔叔白日里哭得太过劳累,都已睡去了。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懂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懂的越多,就越是沉默。到了如今,外间的人都传言谢家最好的儿子是一个哑巴了。过了会儿谢贞来陪他,问道:“中殿下是谁?”

“先帝。”

谢贞“哦”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称?”

“因为先帝是一个女人,一开始被册封为皇太女,为了尊崇,纯帝特意下旨朝中大臣文书提及先帝都要称中殿下。”

谢贞听了,拍了拍膝盖站起来,拿出了一枚香囊,扔给了谢哲。谢哲看向他,谢贞只笑了笑,说道:“平京的风俗,女子若中意男子,便亲制香囊以赠。这香囊不能亲手奉送,反要假于他人,若男子辨得出,寻得见主人,那就是天成之婚了,谁也不能更改。”谢哲低头怀着那一袭桂香,浓浓地拢着,久久不愿放开。后来他长眉展开,说道:“即使有天成之缘,也难经人事之变。人心容易改,我若不说,谁又知晓。”

谢贞翻了一个白眼,他看不惯谢哲跟着谢鸿学来的矫情镇物,道:“那也随你。过了今晚,望江的水也流干了,你悔也不及了。”谢哲犹是不答,而谢贞甩手放开,他似乎完成了任务,踏着步走开了。谢鸿在世时,视谢哲为自己的继承,对谢贞只当作不成器的晚辈。谢哲收紧了香囊,纳进怀里,他已闻不到香味了,那总好,闻不到也心不想了。也不知何时风吹进来,烛火翩翩的斜倒了,诸多心绪纷然而起,谢哲忍不住站立了起来。可那一刻他面对着祖父的灵位,他的膝又曲了下去。

熬到将近天明时,谢哲拿出了另一枚香囊,那一枚香囊死了三十多年了,或许更早,他摸透锦绣内腐朽的沙沙声,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留恋还在残响。谢哲把它丢进火盆里,盼它烧得更化些,烧得不要在书上留下痕迹。火焰先是褪去了丝绸的光泽,之后化去了外面的一层,悠悠的冒起白烟,谢哲觉得眼一花,他忍着烧灼,仍将香囊捡了出来。果然,内里香料埋着一片纸笺。他拿出自己怀里的那一枚,不舍得拆坏了,只将手指探了几回,却没有异物。

“时朝中悉尊皇女,凡书及皆曰中殿下,唯谢太傅、陪侯称小字,帝与二人书亦呼狎称。内外自此侧目矣。”

——《隐志》

宫女们将四闭的殿门都打开,随后海风都吹进来,染了玫瑰的裙裾一起飘扬起来。粉红的薄纱仿佛浸泡了青春时的梦,飘飞的云影勾连起遥远的记忆。僵卧的女皇帝挥退了身边的侍中,命人诏来了太傅。在太傅到来前的一个时辰,女皇帝强起病体,束发正冠,衮服乘舆,最后一次驾临了嘉明殿。

“把殿门开着,让风吹进来。”

在最后的岁月里,女皇帝格外喜欢平京的风,似乎风里藏着她的生命。宫女们时时看见皇帝望着空茫茫的风中,她们以为皇帝肯定在风里看见了别的什么,或许那些就是这个传奇帝王不曾告诉人的故事。

在那一天,谢鸿的家人看见他早早穿上了朝服,可是并没有朝会,后来宫中宣旨,致使无数人以为谢太傅有卜算之奇。皇帝也曾问他为什么每逢召见总是顷刻即至,太傅说:“假使国家有急,难道容得臣穿好衣帽吗?”皇帝称赞了太傅的忠勤,随后更换了身旁的内侍和宫女。虽然如此,太傅还是一如往常在皇帝有诏时提前准备,在皇帝面前从容应对。只是以往的日子里,皇帝不会如此郑重,不会如此虚弱,不会叫他坐在身边,握着他的手。那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事了。

“陛下这样握着臣的手,臣记得,是在京城午桥外的山林里。陛下和从秋他们一起出猎,那天陛下穿着猎装,手上停着一只黄鸟,陛下将臣扶起来,把臣带回了京城,做了陛下身边的亲随。”

他说起这些事,并无半分的介怀,不似太傅在旁人眼中的谨慎。要知道,谢太傅从不提自己的出身,而在朝中的说法,太傅是陈武帝时宰相谢容的后代。其实他远没有那么显赫的出身,远没有,谢鸿记得,自己只是一个饿得受不了跑去皇家山林里挖野菜的乞儿而已。

“是啊。那时候真好,父皇要立我做皇帝,问我要什么,我说要这世上所有的好男子。”皇帝温柔地笑着,她的眼睛一如琥珀,岁月久久浸润而不曾褪色。她松开手就从案头抽过一幅卷轴,递给了谢鸿。

“我似乎曾经拥有过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们都像淋湿翅膀的黄鸟一样,没有人照料。我想要照顾他们,想要拥有他们,却不想他们拥有我。飞卿啊,这就是皇帝的自私。”她说这话时,也并没有十分沉重的语气,然而她不会在说这句话时看着谢鸿,她望着宫城的高墙。

“他们都是流落此地的孤独的人。”

她说道。

谢鸿确实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名字里带着“鸿”字,是因为令人难以亲近。女皇帝取了这名,又用了她另一个宠臣的名字做了字,“飞卿”。

这些底细,往后再提便显得不合时宜了。如同太傅的家世,人们乐于承认,谢鸿是谢容的后代,人们乐于承认,谢鸿志向远大,因而名为“鸿”。但那次与皇帝的见面,仍然叫人为难,世上多了许多可疑的猜想。

“太傅到底是要立白涯王为帝了!”

女皇帝崩后,关于要立哪一个宗亲为帝立即就在朝廷里产生了争论。这一争论并非因女帝而生,恰恰女帝是因这争论才得以称帝。所谓的争论实质是要选择太祖还是太宗一脉的子孙继承江山,而拥立之功足以震慑天下,于是人人冀附龙尾。谢鸿支持的白涯王是女皇帝的侄辈,才十几岁,并不见聪断之迹,他的优势是太宗后代,于女帝是为近支。而同谢鸿针锋相对的是他的老朋友了,他们当初并称为兰园四友,女皇称帝后并录尚书,八柱国家俞震,老牌的勋贵了。对俞震来说,谢鸿这样一个虚假的名门与他分权已感难堪,若是一个稚子在谢鸿辅佐下坐了帝位,他更无面目见人了。是以与他一样憎恶谢鸿的人都感到需要拥戴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做皇帝,于是他们选了太祖的后代长山王。

面对俞震与一众世家的逼问,谢鸿的做法是问而不答,企图以避让的方式实行“拖”字诀,拖到白涯王坐稳了位置,大义名分已定,那也就无话可说。对此强硬的是他的儿子谢远,谢远是女皇帝亲手从黄门侍郎用起,一直提拔到中书监。也有人说女皇帝末年已糊涂了,她分不清忠奸,轻易把权柄交给了包藏祸心的谢远。说这话的当然是俞震一等人,而谢远的回答很是干脆:“汝等柱国家岂乐女皇之为帝?若不用我家,则女皇何以为帝?”这个回答让俞震无法辩驳,而当谢鸿不发一语时,谢远在朝堂上当着众人道:“太傅有先帝托孤之命,何以谓白涯王不得立?且长山王何如人!我不识也。”

“遗命何在?若不见诏,则矫也!”

接着发生的事很难说出于谢鸿的安排,又很难说谢鸿不知道。谢远当即拿出那幅在嘉明殿案头摆了数年的卷轴,打开宣示众官,上头画着白涯郡因之得名的白色悬崖。随后白涯王在军士簇拥下乘辇升殿,谢远径直抱着小殿下坐上宝座。这笔一锤子买卖就此砸下,俞震这些人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干,若再抗拒只有造反了。随着谢鸿第一个跪拜下去呼喊万岁,大殿内山呼万岁,新皇帝就这样诞生。六个月后,谢鸿也死了。

再过四个月,踞虎城反叛,又过一月,海州叛乱。

在为谢鸿守灵的那晚,谢哲错过了一个人的约会,第二天那个人嫁去了长山郡,他们此后再没见过一面。

天亮后谢远叫去了谢哲,从望南回来的商人说,南吴正在打算勾结踞虎城伐凌,谢远问谢哲对此的看法。这哪里能有什么看法,踞虎的袁氏不服女皇帝的统治,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多年前就起过事,是女皇的宠臣郑卿平定的。女皇因为袁氏在踞虎深结恩义,又是太祖时传下来的八柱国家,没有严加处置。人们说,这就是女主临朝的软弱,女人不能强硬地镇压暴乱,是以有很多人有恃无恐。女皇帝说:“难道得罪我一个人,就违背百姓的愿望吗?”那时确实有人在宫门前敲登闻鼓,请求皇帝的赦令。当诏书到达踞虎时,很多老人都哭了,他们说:“得见太平天子也。”

“今天的事不一样,袁氏外结敌仇,内交凶丑,欲为乱于南境,使我社稷倾覆,宗庙隳堕。你以为呢?文华。”

那一刻谢哲好像没听到,他精神恍惚了一下,随即醒觉过来。但谢远察觉到了谢哲的恍惚,责道:“当此多难之秋,你不可动摇。”

“我累了。”

“国家之事大,儿女之情小。我父子两代服侍女帝,父亲便不如我清白,留下许多话柄在人手里,至今还是麻烦。”

“是。”

他答道,脑子里却愈不能平静,思绪百般涌来,一时昏昏,一时绞痛。

“父亲说得切中,要害不在南边,在于南边兵起时平京的事。一旦袁氏构衅,必然有人献安抚之策,以清君侧之佞为由,逼迫我家。”他手按住了额头,道:“以我之见,彼如发难,必由宫中,关通禁兵,隔绝内外,再擅矫诏书。到那时,我父子无能为也。”

“对。”谢远点头道:“文华见事敏达。我即刻令三弟都督中军,文华,你去都督京城各营兵。咱们这时就要把大凌的天下顶起来。”

“父亲当去请诏命。”

“诏由我出,不必请也。”

他拍在谢哲肩上,随后昂然出门。谢哲没有动,他觉得困倦了,神思沉重,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脑子里就是能想到这些事呢?他看到脑中有一个小人,那个小人不断告诉他这些事,不断让他将这些聪明话说出去,不断让他错过。

“该死啊。”他说道,倒在了与谢远对谈的书案上。

“鸿薨,旬日而京中风言双龙戏凤,父子聚麀,又有小儿歌曰:东山长,西山短,东西两山谢家王。远大怒,急搜京中,前后捕缉千人,瓜葛相连者皆坐斩。”

——《凌书》

“鸿尝记与帝欢爱之情,盖其出身微贱,欲借此为富贵之基也。及其丧,为盗出,抄传于京中,一时震悚。远用事,弥彰不臣,适此书出,威信大损,远乃索于京中,尽焚此书。”

——《隐志》

“谢太傅风流佳致,博雅俊美,帝甚亲爱,往来书信,颇有狎昵之语。太傅将薨,数欲焚之,皆爱而不忍,自谓:我赤诚之心,独不可见于天下乎?其后小人借此为祸,书太傅与帝男欢女爱之事,杂以里巷谈闻,实取哗于天下而用媚于文字,为正人所不耻也。”

——《卮余》

只不过因为几笔下作的语言,就不得不兴起大狱,诛杀千人,对于谢哲来说,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可他也无法阻止。要找到那个写书的人实在太难了,即使找到也不再重要了,平衡一旦打破,就只好杀到再次平衡。他所能想到的,就是不让下一次再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了。

谢贞说:“你看杀了这么多天,平京的街道干净了不少。往常都被那些乞丐流氓堵住了,这些人不合该长了一双好听的耳朵,也不该长了一张好说的嘴。文华。”在去往俞震府邸的路上,谢贞叫住了谢哲,问道:“你说我这么好说。伯父会杀了我吗?”

谢贞若无其事地用小指掏耳朵,谢哲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也知道他下一句要问什么。

“不会。父亲不杀谢家人。”

“对啊对啊。”谢贞踢了踢车子,催促车夫行路,“他要靠着我们做事嘛。那你呢?你会杀了我吗?”

这就是他要问的话,谢哲明白他是在挑衅。

“长山王性情中人,会因为宵小侮辱王妃而杀人的。”

对谢哲的路数,谢贞也是早就清楚明白的,他也知道谢哲会这样岔开的,但他继续问道:“谢哲呢?谢哲会因为谢贞侮辱了俞姮娥杀了他吗?”

谢哲没有回答,谢贞展开双臂靠在了车厢上。

“你又不敢说了!哼。”谢贞眼望着车顶,谢哲不经意看向他,谢贞眼里仿佛滚动着如月的江水,“拿着那枚香囊去找你,我多想是送给我的。哪里要多猜想,十二岁宴上就闻到,循着月光瞥见一眼,一生的梦里都是黄昏浮动,便想那一刻,将性命断送也无妨。可谁知她也是只见了你在别人家弈了一局棋,便钟情寄心。我想那也好,兄长毕竟是前程远大,光彩照人,你和她,不甚是般配吗?却又不。真不知谢哲你是怎样的心肠,你怎忍能拒绝呢?长山王四十多了!”谢贞一脚踢在木板上,车夫将马车停下,候着吩咐,他探问了一句:“主人?”内中只无应声,车夫摇了摇头,驾着马继续向前。稍后谢贞又踢了一脚,道:“一个赌徒!”车夫纳罕得很,傍晚街上空荡荡的,却是一个赌徒也没有。

长山王凌霄的确是一个赌徒,太宗即位后,太祖的儿子封在长山,后来日渐式微,到了凌霄这时,他要靠赌博赢取家资。大约是在几年前,他受诏入京,但没有什么反响,群卿百僚看他只是个落魄王孙,他亦没有显示出英风玉表。有一天京中的午桥宴上,谢哲与凌霄相识,于是引为知己。大概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否则谢哲这样的人绝不会与一个赌徒来往。

马车依旧在长长的道路上行着,路旁的枫树随着和风瑟瑟其叶,黄昏日消沉,游鸿响远音,关山一去,相别万里。谢哲掀开了车帘,在这个晚上,平京城里应该种满了月桂。

“你明明想的,可你却不说。你怕落了把柄,让人记在史书上,于是后人便对你多了许多误解。你想让自己是个纯臣,想让史书上一条不利于此的记录都没有。你和伯父,都是一样狂妄的人。你以为自己学的祖父,可祖父比你阔落得多,他喜欢谁,他敢认,他也不怕别人记下。伯父和你,却要违逆祖父,把他的话抹去掉,把他的遗物销毁掉,把他的情感消灭掉,你们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史书里的纸片人。”谢贞此时已不再挑衅谢哲,他只是发泄似的说着,他不为他的祖父感到不公平,他是为这一对父子在这样行动中显示的能力而恐惧,他们真的可以。

那就像是一个恐怖的神话,一个野蛮的故事,每一个皇帝从登基开始便营建自己的陵墓,他们甚至不考虑生前的统治也要完成这使命,接着他们选择下一个要建陵墓的皇帝,然后他们死去。掌握权力的人们不在乎用权力做成什么,掌握权力的人们所在乎的是最大的权力:授予权力的权力,一旦成功地将自己的权力交给下一个,他们就是交配完成后的雄性螳螂,他们会被记为成功者。无疑,谢远和谢哲都是这样的怪物。

“倘若是流言传出去,轻易就有千万人死去。爱与不爱,人都死了,不过是一句说辞而已。为了一句说辞,要牺牲千万人的性命。何必呢?”

“是啊。你说的对。”谢贞道,他倚着车厢合上眼睛,等待着马车驶到俞震的府邸。

“清明。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她所指的地方是平京城外一片沼泽,从山上看去,见不到一片草木。身后的随从们三三两两相聚,各自谈论,只有中殿下一个人踮着脚尖眺望。

“啊!”俞震摸着自己的脑袋,道:“这也能叫好地方?要我说,可以把无人认领的尸体都埋在这。”

“诶。清明,尸体埋在这,你还怎么住啊?”

中殿下从石头上跳下来,歪了歪脚踝,过来对他道:“这是京城周围少有的空地了。能耕作的早被拿走了。”

“臣自己是有宅邸的,殿下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啊,就是要让你搬到这里来。”

俞震重新审视了一番这块地,万里海风,无遮无拦。

“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亲我,你来你来。”中殿下挥了挥手,正在和谢鸿说话的郑卿见了,便按着葛巾顶风跑过来。

“中殿下。”

郑卿喊了一声,中殿下便道:“你和清明说,你那天怎么和我说的。我怕说得不清楚。”

俞震看向郑卿,听他说道:“平京粮食难以自给,可是人口日渐增多,长此以往,不利于国啊。”俞震点点头,他也知道朝堂上说过几回迁都的事了,都没下文。

“要迁都,就要迁到南方去。那么,对于北方的陈人入寇的危险,就难以及时应对了。又有说治两京的,怕是也难行啊,花费太巨,开国四百年,钱总是一年少于一年。我想了想,最经济的就是为平京建附城,建成了分担一些人口,也作为码头,承担从南方海运来的粮食。却又不能把真的名头露出来,否则又要争论,迁延日久。因而这件事就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了,清明。”

“要我在这里安家,引人来是吧?”

中殿下鼓起掌来,喝彩道:“亲我运策如神,清明识见通达啊。你可是八柱国家啊,这样大的名号,足可使这荒地尺土千金。”

她眉飞色舞地拍着手,俞震也只能答应下来,一向周全的郑亲我甚至考虑到了几十年后的事情,“给你这个锦囊,三十年后再打开。”他这么说,俞震却不客气地当晚就拆了开,里头是一张医风湿的药方。这指定不是郑卿的主意,他一闻到玫瑰花的香味就知道了。

他们的马车在日头城停下,验过了鱼符,进了城池。这是一座小城池,当初不知道什么原因俞震搬出了平京,到这么一块沼泽地上安家,带了许多的家仆治地治水,可说废了一番心力的。后来这里景致好了,便多有人搬来住,朝廷也在这设了粮仓,囤积从南方运来的粮食。过去平京每至冬天总有饥馑,自有了此城,加之以海运得通,再无粮荒了。谢哲以他读史的经验,断定仅仅是建这座城的功业,也值得在史书上一篇列传了。他有些羡慕俞震,难以理解他怎会有这样的眼光,怎样就有这样的机会。那个人要是他就好了。

到了俞震府邸后,他们两个被引进去,在卧室见到了俞震。

“扶云公生病了?”

谢贞问了一句,谢哲却是早知道了,他道:“听闻俞公寝疾,父亲命我探视,有一封治风湿的药方,是多方寻找才得到的。”他拿出来,交给了侍女。

“文正啊。你看看你就不如你哥哥细心,嘿呀,我老头子这毛病不是京城人人都知道的吗?一看你就是不留心事务啊。”他嘴里呵责谢贞,手上比划着叫兄弟两个都坐下来。俞震借着侍女的搀扶,由床上坐起,说道:“你那方子定是郑卿留下的。”

谢哲心内一诧,固然那方是郑卿留下的,却不知怎么被俞震猜到。

“你也不用惊奇。他是建此城时便为我留了此方。”这时侍女端进来一个漆盘,盘子里放着三碗热汤,俞震比了比手势,谢哲谢贞便各取了一碗。俞震道:“请你们喝这日头城的小吃,这叫火焰汤,祛湿的。不过啊,治不了风湿。”他亦饮完,用罗巾拭净唇髭上的汤水,随后引过一块靠枕,倚着坐了。

“扶云公因何不去平京住呢?这里气候不好,不利于养病吧。”谢贞说道,他饮完那汤,觉得周身烧热起来了。

“人贵安不贵迁呐。”俞震答应了一句,对身旁侍者道:“将棋枰拿来,我与文华手谈一盘。”说罢对谢哲道:“那文华自然也猜到了原因了。你是通达的人啊。”

谢哲谢了俞震的赞赏,为谢贞解释道:“名臣重辅,举动天下闻知,风吹草动,也能引人再三浮想。倘若轻易迁居,智者固不自扰,小人乘隙其间,就会酿成国家之弊。日头承南运之粮,接京师之养,所在乃社稷腹心,朝廷根本,或有动荡,平京震摇。扶云公建立此城,此城中人亦唯扶云公安危为去就之计,真可谓安居而天下息也。”

“所以啊。”俞震笑道,“我说我这病是天下皆知啊。”

使者摆好了棋枰,谢哲请俞震先行,说道:“平京风云变幻,都是有人借机构衅,想要趁乱取利。不知扶云公怎么看?”

俞震早猜到了谢哲来意,他是干脆的人,道:“三山公之意,我岂不知?与太傅往来书信,皆已收理。文华回京时,即可带走。我与太傅数十年相交,虽不说有心神相合之谊,比起寻常友情,却也还是深刻许多。留这些书信,本也是为了怀念故人。今既为造祸之源,不如毁之。”俞震的棋力不如谢哲,但他下得轻松,在谢贞眼里,见谢哲反而用力得多。谢哲对俞震道:“哲感扶云公厚情,亦有言敢请垂听。”

“你说。”

谢哲先深揖示歉,而后道:“观以往主政之人,当精力强盛之时,固能止情制性,不因私废公。而人老神衰,便生妄念,或求将来不可得之长生,或追以往不可谏之深情,为之所困,难断实务,竟而耽误国事,酿造大乱。遍览史书,如此之事,不可胜数,本应为后世鉴,然而人奉孝顺之道,多不能逆至亲之意而为乖背之劝,遂使朝廷沉于暮年昏悖。”

“说得好。”俞震也就顺口应了一句,谢贞看他面色,是大不以为然的,是的,他已是谢哲所说的年老狂妄之人了。谢贞不明白谢哲为什么要在此时说这种话,似乎他对自己的祖父也不甚推崇了。棋盘上的胜负一眼可见,俞震早是败局,只他长考半天,不明形势。谢贞觉得他可怜,偶尔想要指点他,犹豫再三,止住了那一点恻隐。

外头起了风声,灯影摇摇,谢贞忽然发觉俞震本不是在长考,他双目微合,手将两枚棋子搓磨,神思却不在此地。他在干什么?谢贞猜不到,而他看谢哲时,谢哲仍在思考棋局,是了,他年轻,而且精力充沛,他能想出一百种赢棋的法子。对于什么游戏,年轻,总是胜利。

“你祖父对陛下用的心思,远非是我能比的。若说陛下不是爱着他,当时的人都不信。一想到这样一件佳事将要湮沉,不由得令人惋惜。你说得对,这是妄想,妄想啊。年轻时明白是妄想,所以不露声色,老了,心思倒像潮水一样涌起来了。我们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最后剩下什么呢?为政者,是不能指望为自己剩下什么的。”俞震说了这么几句,随后将手里的棋子弃掉,他怎么也赢不了的。

拿着那一盒藏了巨大秘密的书信,谢哲和谢贞坐上马车往平京赶回去,他们真的听到潮声,一波一波地扑打着海岸,仿佛内心里藏着巨大的不甘。但它随后还是被牵引着回到海中,每一次靠近,都意味着之后将会远离,直到相思碎成泡沫。

“你和伯父真的要把祖父的书信烧光吗?”

“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先帝和祖父的清名。”

“祖父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谢贞这时想起那老头说过的话,倒笑了起来,“他有一回跟我说。他问我,谢贞,你说,我要是和皇帝结了婚,生的儿子还是你的爸爸吗?你爸爸再生儿子还是你吗?我想这是什么问题,简直是想这事情想得糊涂了。我后来转念一想,他是想皇帝想疯了,日日夜夜都想。”他瞥了一眼谢哲,月色下见他也笑了,谢贞道:“他为什么就不能和皇帝结婚呢?我愿意这样,也许这样生下的就不是我了,会有另一个谢贞来跟你说这话。”

“这话你不能和别人说了。”

“知道了。”谢贞默然不语。进了城,他便下车独自走了。

“太傅性介直,虽蒙亲宠,然多有规谏,帝数称之。陪灵侯郑卿,本亡国之余也,帝容留之。卿善音律,自谓古今曲谱咸能记忆,又兼通筮卜,因故得幸。帝幼时不乐与人言,见卿则曰:卿卿亲我。既长,益爱之不能舍,以培县封之,帝曰:卿当陪我也。朝士固谏,帝不许。太傅私谓卿曰:公今日因陛下之宠得罪天下,一旦御驾殡天,公与子孙何以立足乎?不如辞之。卿本佞谗之辈,固受之,改字曰:亲我。”

——《凌书郑卿传》

“文正心在帝室,我心甚慰。然而你此时将这东西拿来,叫我何以自处呢?才将太傅的书信交给文华,转头便又拿了一封不知来源的书信暴露于天下人面前,这不是说我这个人,毫无信义吗?”

俞震看着手里的信函,上头只写着“清明亲启”,无疑是送给他俞震的信。俞震自然知道里头的内容,他丢还给谢贞,心里想着是要让眼前这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死还是活。他的无动于衷让谢贞疑惑,他更加不知轻重地说道:“这时候难道不就该毫无信义吗?伯父和谢哲都没有准备,这里头的内容足以让朝野震惊,只在扶云公举手之间。”

“那么你和文华拆看了信了?”

俞震问,同时怀疑谢哲是否会做这样轻率的事,同时又怀疑这信的来历。

“我只是偶然得到这封信,并不曾看。”

“是吗?”俞震凝视着那封躺在书案上的信件,昏暗的灯光里幽幽的有一股桂花香味,使他想起谢哲坐在这时,身上也是这样的香味。俞震大致明白了这封信为何会从他家到了谢贞手中,这让他相信谢贞这一来不过是试探。

“文正想要知道这封信里的内容吗?”

看着谢贞两眼中并无深思的坦白,俞震复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谢贞似乎一无所知。再说了,他已将书信交出了,又有什么还需要试探的呢?或者,谢哲要确认他一定不会说出去。

“我以为扶云公一向坚持大义,若是此信果然事关重大,就该昭示于天下。谢贞虽然碍于亲情,为了宗庙社稷,为了苍生黎庶,也会一唯明公是从。扶云公休要疑我。”

谢贞愈是这样的热切真诚,俞震愈是怀疑他的居心叵测。谢贞是谢家人,若说有人能为了宗庙社稷背叛姓氏,那也绝不会是姓谢的,谢鸿养不出这样的后代。俞震对于谢贞不甚了解,可对于谢鸿是清楚的。

“不要意气不要意气。”俞震摆摆手叫谢贞坐下,随后说道:“你既然真是有心,那我也依了你。这封信,便交与我吧,我自有处置。你回去也不要声张,勿使你家人生疑心,只等一两日,必有波澜。”

谢贞拜倒,道:“扶云公能办此事,自然无有不成之理。”

“天明四年,袁昕以踞虎叛,皇太女欲行征讨,议于廷上,应者寥寥。时谢鸿为度支,乃欲更求尚书令,遂密与袁昕交结。昕之叛也,备知朝廷行军具细,数败官军。昕阴遣人致书于鸿,曰:吾所以兴义兵者,皆为国家尔。郑卿上佞中殿,下逼勋族,我等数代功劳,乃于卿眼中不值一杯水。使斩郑卿头,公为尚书,清明为太尉,至尊垂拱尔。吾则远遁江湖,不预此间亦可也。鸿虽意同于昕,然不敢发,及皇太女以卿假节征讨,鸿乃惧,私遗书俞震曰:我辈岂与郑卿同?彼专佞于主上,不营家业,无为后计,若其成功,陛下加恩,是必居于公右也,而我等何以处之?震素怨卿,遂谮于中殿,不听,震怒,归家,自闭门户不出。卿败昕,执之。鸿谓中殿曰:自行新法,各家多怨,今若杀昕,更使人心不宁。且望南素畏袁昕,使其死,南方无所惧矣。中殿不能决,遣使问于卿,卿书答曰:臣若无病,当为殿下镇南,使南境千年万岁,永唱颂声。乃臣命不佳,屡有沉疾,自军兴以来,渐至不起。所图所谋,一旦难成。臣恐病体难以久持,不得亲拜君前,辞以永绝,唯望见字如面,得叙衷情。殿下知臣也,当谅臣早死。唯愿殿下早承大业,阐扬鸿烈,圣德垂世,懿范照史,则臣九幽之下,亦长瞑而无恨也。呜呼,千载之中,可得知己,知己之甚,过于情人,臣有殿下,殿下有臣,彼此无二,亦长星之踪明月,玫瑰之逢春时也。殿下勿伤臣死,谢飞卿、俞清明足为殿下股肱,亲之任之,朝中可无事也。踞虎重地,臣死,已无人能安之,但以袁氏居此,庶几可外镇他方,内和诸卿,俟有他变,再行别计。书上,皇太女哀之恸极,竟赦袁昕,流于海上。秋,纯帝崩,皇太女即位于嘉明殿,大赦天下,拜郑卿尚书令,封陪侯。诏未至,卿薨。”

——《小说》

“还少了一封紧要的。”

谢远将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投进了火盆,沉重的墨字扑起一阵轻飘的灰烟,谢太傅的灵位染了几点肮脏的斑驳。谢哲问道:“父亲也不曾看,却怎知少了哪一封?”

“你以为这些年的事情若是你祖父经营,凭他的轻薄意气,我家能有今日?”谢远走过去,用自己的衣袂替父亲擦了干净,还要小心翼翼藏在内里,不让人看见。

“早几十年就有抄家灭门之祸了。俞清明可能以为他了解的那个对手是父亲,只有半个是他,另外半个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我给父亲代笔,用平京公卿的风雅文字传递消息;是我给父亲演礼,告诉他真正的士大夫要怎样一举一动;是我给父亲经纶事务,调动他的门生故吏金钱权势摆弄风云。父亲?他一辈子都是个糊糊涂涂的追着皇帝的荒唐男人,而我现在还要为他的孟浪抹平痕迹。”谢远面对着谢鸿的名字,他站得笔直,眼神锐利,似乎只是在对着一面镜子。

“天明三年,踞虎城的袁昕造反,这位大人蠢笨颟顸,不识时势,纯帝病重,朝政都是先帝主持,他却要先帝黜退郑卿。而父亲以为袁昕是可以交结的盟友,仅仅因为他是八柱国家。袁昕被郑卿讨平,你都想不到,谢太傅居然私下写信劝告郑卿为袁昕求情。他写了这封信之后才觉得不妥,问我是否合适,我要他派人追回,只是来不及。那时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补救的法子,你祖父慌了着,又写信给俞震让他也为袁昕求情。他自认为行文缜密,可是底细定然被俞震摸了清楚。后来郑卿没有揭发,俞震于是无隙可乘。这几封信,你祖父都不与我商量,使我很为恼火。”

“父亲。”

谢远横了谢哲一眼,轻飘飘说道:“他昏聩了。昏聩的人怎么能做一家之主,使他昏聩的就是他心里对皇帝空虚飘渺的爱。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文华,也是为政者不应有的。”

“是。”

“神监十三年。你祖父终于做了尚书令,他以为朝廷里的权势都在于他了。可是他居然向皇帝求婚。”谢远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流卷着纸烟飞得纷乱。谢哲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猜测,那时父亲也终于可以把祖父的事善后得很好了。

“做儿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谢远颓坐于灵前,拿过火钳拨动燃烧的纸堆,如同侍候病重的人,“老子到了年纪大时,总是要糊涂掉。总是要想着很多不可能的事,总是要得到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要是寻常人家,我的老子喜欢一个女子,我难道不为他高兴?我难道,不孝顺他,不为他求那女子?但是我的老子,他喜欢的是皇帝啊。文华,你说我怎么办?”他敲着火盆的边沿,一声一声铛铛响,谢哲没有回答。

“我问我的老子,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除了皇帝,这个世上就没有别的女人了吗?我的老子只是看着我呵呵地笑,他笑,我便没有办法。他笑的那个样子,好像看我是个没有所爱的人。我后来检查他的每一封书信,怕他写出什么奇怪的文字来;我贿赂了皇帝身边的侍女,让他们偷听太傅每一次见皇帝说了什么。我干的这些事,是大逆不道,不忠也不孝。可这时候任凭是我的老子,或者是皇帝,都没法夺走我的权柄了。是我在主宰这个国家,是我,如同一个奇怪的意志的实体一般,畏惧着我老子和皇帝的爱情。我想的是什么呢?文华,你告诉我,我想的是什么呢?我想起父亲那样子的笑,真叫我厌恶的笑,那个样子。所有的事情都要照着规矩来,我们一家,得要靠规矩才能活下来。”

“是。”谢哲从不与他的父亲争辩,这也是规矩之一。

“神监十五年,也是元清元年,这一年皇帝生了一场大病。皇帝是病了,也老了也糊涂了。皇帝命人叫父亲进宫去,又叫俞震也进宫去。我的耳目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谈到了郑卿。皇帝说她很想郑卿,为他做了很多的梦,想要梦见他,但是他没走进任何一个梦。皇帝问父亲和俞震,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帮她多多的做梦,看看能不能梦见郑卿,问问他过得还好不好。皇帝很喜欢玫瑰花,种了一片又一片的玫瑰园,因为郑卿从他那个灭亡的国家带出的,就只有一支玫瑰。郑卿死的那一天,正好是皇帝登基的日子,又说他是硬撑着到了那一天才死的,他死的时候,皇帝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走上了嘉明殿。皇帝被那一个时刻惑住了,一旦她的意志动摇,便会轻易地落到那一种惘然之中。父亲回来后,皇帝下诏追封郑卿为郡公,又下诏寻找宋云子的哥哥。”

“宋云子是谁?”

“皇帝只是为了满足她心中的荒唐情感,可是赏赐都要出自国家。我不能同意这种诏命,我又不得不执行诏命。西陈的平帝覆辙在前,我不能不有所联想。皇帝今日想起了一个故人宋云子,他日又有另一个故人呢?郑卿的封爵犹可以说定乱之功,宋云子有何功?一旦恩赏滥行,那么世风日下也不远了。我告诉皇帝,没有找到宋云子的哥哥。而且再也不会有宋云子这个人。如果皇帝再一次由幻想中虚构出一个人物来,那么我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告诉皇帝:没有这个人。皇帝的记忆都是虚假的,皇帝没有记忆。我大凌有一部国史即可,足以劝善惩恶,明鉴是非。如此,社稷有磐石之固,宗庙有金汤之基。”

“皇帝也是明白父亲的苦心的,否则也不会将重任交于父亲。只是可惜了祖父和皇帝一生的相与,终归是没有结果。”

火烧灭了,谢远看着火星闪电一样游过灰烬,他心里的某种情绪也一样快速地消失了。随后他对谢哲道:“给你三天,找到那封信。找不到也罢,三天后你带兵出征海州,自有你叔父为你压阵。京城里我灭了俞家。”仿佛是一种过度谨慎的小心,谢远将掌心置于灰上,一片冰冷。

“帝幼好与童子游,诸童伴多有无礼者,不以皇女目之也,独谢太傅执臣礼甚恭,每见亲昵,则斥曰:汝何人耶!此天子女也!公卿皆异之,纯帝闻,亦赞曰:此儿恭谨有爱,是天子臣也。有宋云子者,山夷亡余也,本掠为奴,帝于鬻奴城见之,哀其苦楚,遂载与具归。云子化外野人,欲为不轨,太傅发之,纯帝遂斩云子。”

——《卮余》

刘箕刘衡卿是谁?刘箕刘衡卿是权臣谢远从文州山里带出来的一个乞儿,他的父亲谁也不知道是谁,他的母亲谁也不知道是谁。他从此认谢远为父亲,然而谢远从不以他为儿子。刘箕刘衡卿没有父亲,刘箕刘衡卿也没有母亲,那么刘箕刘衡卿是谁?

谢贞约好了刘箕在望海亭见面,他到了之后,刘箕却还没到。正是清晨日出的时候,兀突的山崖在一片茫茫之中,潮水来往激扬,每有浪声,则有海鸟凌空,向日边而去。晨星消尽的时候,谢贞听到了马蹄声,来人骑了一匹瘦马,鬃毛耷拉到地上,其人也瘦削弱小,两眼细窄。

“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从文州来的?”

“不错。”

“文州的山夷人很多吗?”

“山夷人?”

“对。”

刘箕看着谢贞打量自己的眼神,猜到他是在怀疑自己是个山夷人。刘箕道:“文州的山夷人多是被卖作奴隶的,近些年,很少有山夷人了。我也是个奴隶,是丞相解救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

谢贞一直抱着双手,他按捺不住揭破一个巨大秘密的激动。

“我想问的是你认不认识姓宋的人?”

刘箕终于被问到了心事似的,谢贞明显看出正对着日光的刘箕两眼闪烁了一下,“他一定要骗人了”,谢贞心想。这么些年了,刘箕那点伎俩他们一家都熟悉了。这个出身低贱的人并没有因为和高贵的谢家一起生活而摆脱那些贱民常有的毛病,撒谎,是刘箕最为擅长的。他经常因为被说破秘密而以谎言否认。

“我们那里一开始姓宋的是有几个的,我不怎么认识的。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姓宋的。哥哥你要找他吗?”

“你那朋友多大了?”

“和我一般大。”

“你是神监十五年来京城的吗?”

“对的。”

“那你朋友叫宋鹤子吗?”

“不叫。他叫宸子。”

“好了。我知道了。”

谢贞摆摆手,就叫刘箕退下,尽管那个人当他是哥哥,可他当他只是一个仆人而已。出乎他意料的是,刘箕没有走。谢贞回头看见刘箕盯着他笑,刘箕的嘴角是可以完成一个三角的,因此他笑起来极为的可恶与惊悚,他的笑让人想起野兽和鬼魅。

“你笑什么?”

“我猜到了你想的事情。”刘箕说道,他认真地看着,好像他真的猜到了。谢贞慌了神,试探道:“你猜到了什么?”

“你知道我的身世。”

刘箕的话说得很干脆,谢贞被震慑住了,他小心地挪了一下脚步,随即看见刘箕盯着他的脚,仍然在笑。谢贞知道自己的破绽被刘箕发现了,他努力站定,于是刘箕盯着他的眼睛笑,这样他的脚站不住,刘箕于是就去盯着他的脚,他一旦试图集中精神,刘箕便又盯着他的眼睛。谢贞没了法子,道:“我不过也是猜测。”

“我猜你要拿这去要挟谢哲。”

“你猜错了。”谢贞干脆坐下,然而这更显得他的虚弱,刘箕开始抱起双手,审视着自己眼前的猎物。谢贞道:“要要挟他。我有更好的把柄。”

“真不巧。那个把柄一定又是我知道的。”

刘箕的问话更加利落了,这一次甚至没等到谢贞的话讲完。谢贞觉得太阳简直趴在自己的后背,他快被烧焦了。可是他不能摆脱刘箕,强行逃走的话,等于自己心虚。他一定要让刘箕落下风,他一定要打败刘箕,仿佛战胜了刘箕,他的心事都不存在。

“你不信?”趁着谢贞狐疑,想东想西,刘箕直入中军,把刀按在了谢贞脑袋上。接着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也是在谢贞脑袋上割了一刀,“你身上,时而有不明不白的桂花香味。”谢贞再无余地,他掉进了刘箕的目光中,他看着刘箕的眼睛却无法思想了,他挣扎,没有力气了。

刘箕慢慢靠近他,对他说道:“谢氏三代,从太傅开始,到谢哲。都是辅佐朝廷的忠臣,他们的私德也都是无可指摘的。不只是今世人要知道这些,写在史书里,也是这样。若有人想要以隐事加以抹黑,那就会引起血雨腥风。明白了吗?”

刘箕说完这些话,依旧抱着胸踱步走到坐骑身边,瘦马跪地,刘箕一偏腿,横坐到马上,任马匹自己悠游而去了。

“烈祖本太祖嫡脉,父长山景王。纯帝时,御史劾景王取太宗庙木石治宫室,坐削三县。景王惧,寻薨。烈祖好摴蒲,常以此艺得钱,稍解困厄。烈祖沈断睿智,英决果敢,名声著于国内,女帝遂有传位之意,召入京,多有奏对。扶云公震知烈祖必兴,乃以女妻之。女名姮娥,幼读诗书,兼善琴棋,时人呼曰:女博士。烈祖不乐平京风土,建清四年八月,携俞后归长山,次年五月,后梦日入怀,寤而生太子,即桓帝也。”

——《隐志》

谢贞回到家中时,几乎没了力气,谢哲早在等他了。谢贞以为,刘箕是受了谢哲的指令警告他的,那么谢哲自然是来确认警告的效果的。谢哲叫谢贞一起去谢鸿的灵位前,他们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地方。谢哲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他推开门窗,院子里植满了玫瑰。谢贞闻到了玫瑰的香味,他也闻到了月桂的香味。谢哲道:“扶云公说他人老了,收捡东西有遗漏,这封信忘记交给我了。”

谢贞愣住了,那封信无疑是他交给俞震的。事情很明显,俞震出卖了他,又没有出卖他。谢哲除非是个傻子才不知道是他拿了那封信,他要怎么为自己开脱呢?谢贞经历了刘箕的恐吓,再没有脑力和谢哲纠缠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而他想起了俞姮娥,想起了她的声音,想起她的动人美丽,他挥之不去,他困于其中。久久,他想起了俞震那晚下棋时的样子。

现在的谢哲同那晚没有区别,他永远可以用十分的力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对手杀败。

“我输给你了。”

谢哲没有搭这一句话,他自己起了头,道:“你看院子里的玫瑰,不是都很好吗?你有看过吗?”谢贞侧过头去,他从没在祠堂外看过种这么多的花。

“是父亲叫人种的。墙外就没有了。是好看的花,将来不知有多少人要喜欢呐。谁将这花种带来的还重要吗?”

谢贞没有回答,他望着玫瑰的园子,问道:“月桂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们各自牵了牵衣袍,随后放下。谢贞拿过书信,点燃了,丢进了火盆。

“凡花,世所贵者玫瑰也,皆陪侯卿携入平京。”

——《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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