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无心

无心

文/慕子歌

夜深沉而寂静,潮润的雾气四下升腾,忘忧开着房门,却丝毫看不见外边的景致,他无聊地翻阅着自己撰写的故事,期待着有人上门,回头看看那只蠢狐狸,那狐狸早就喝醉了酒,蜷在榻上,睡得香甜。

独留他一人,度过这平静的夜。

“忘忧先生。”忽然一阵飘渺而魅惑的声音传来,忘忧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勾勾唇角,单凭这美妙的问候,他也能听出,上门的大约是只媚入骨髓的艳鬼。

而艳鬼,常常是无心的。

“出来吧。”忘忧淡淡地笑起来。

一双苍白的手慢慢从忘忧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忘忧可以闻到冰冷勾人的香味,可以看到那人指甲上妖冶的丹寇。

“听说先生这里有酒可以忘忧?”暧昧的气息吹过忘忧的耳朵,看烛下的剪影,像极了两个人在耳鬓厮磨。

“是啊。”忘忧气定神闲地挑挑灯芯,犹自淡笑着。

身后的人默了半晌,翻身坐上忘忧桌前的椅子:“您和那人一样,没趣得紧。”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小女子无心,愿用故事,换先生一杯酒。”

忘忧笑得和气:“如此,我就洗耳恭听了。”

所谓古寺三千刹,煞入三千家。是说被废弃的荒寺,最容易妖孽横行,把方圆百里搞得寸草不生。

这件事情,无心最清楚,像她这样盘踞在古寺的艳鬼,想要保持美貌,当然是要吃人的。

她喜欢吃男人,尤其是看着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后,再剜出他们的心脏,那滋味让人上瘾,如同罂粟那般让她欲罢不能。

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一个吃人的好时候。

无心匿在寺中,伸手布好迷障,总有人会掉入罗网,她只需要等着,摆出最妖娆的模样,勾引出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痴心妄想。

拨云去雾,一个清秀俊朗的青年人出现在无心的视线里,看形貌应当是个赶路的读书人。

那人彬彬有礼地拱手,朗声向着古寺的灯火致意:“小生陈彦青,迷途至此,不知可否在贵寺借住一晚?”

无心隔窗望着,满意的笑起来,这书生体态颀长匀称,正和她的口味。毕竟胖子太油腻,壮汉又太塞牙了。

“既然公子有麻烦,无心自是要帮忙的。”无心款款从寺中走出来,毫无意外地看见了男人发亮的眼神。

这就对了,无心在心头暗笑着,可面上却泛起诱人的红色:“不如就去无心栖身的庙里暂居一晚,明日我亲自带公子出去。”

那人微微凑上来,眼中的笑意不动声色:“既然姑娘如此说,那小生就却之不恭了。”

“先生,我就是这样遇见他的。”无心托着下巴,微微笑起来,在跳跃的烛光下多了一点俏皮,少了些妖艳,倒是更美了三分。

忘忧拈着笔,也跟着笑起来。

寺外草木深深,寺内却春宵怡人。

无心盘坐在大殿的蒲团上,楚楚可怜地为书生编出一个被家人抛弃,孤苦伶仃的故事。

她偷偷看着书生眼中疼惜的神色,却觉得无聊地紧。一个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故事,她五四三番地说个不停,自己都觉得俗套到粘牙了,而这个男人还是相信。不得不说,一副曼妙的皮囊真是致命的武器。

由无数执念与痴妄幻化而成的无心觉得自己最明白,这些个臭男人,都是什么东西。

“无心。”陈彦青轻轻唤她,那奇妙的语气,像是羽毛在心头搔痒,“等这天一亮,你便随我回家去吧。”

“公子......”无心用感激的语调,小心翼翼凑上书生的臂膀,“只怕公子的家人不悦呢。”

陈彦青的臂膀僵硬一瞬,又放松下来:“彦青不敢承诺别的,只是想给你一个安身之所。”

无心看着陈彦青认真的眼神:“那无心就多谢公子了。”

她捂住书生还待说什么的嘴巴,声音忽变得低哑又魅惑,“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今夜,就请公子把心交给我吧。”

艳鬼悄悄放出獠牙,望着面色通红的书生,低低笑起来。

“男人该聪明的时候却总天真,夜路遇到美人多半不是奇缘,而是美人的肚子恰巧饿了。”无心盯着桌上的火苗笑意盈盈地开口,“我伸出利爪,一下子掏进他的胸口,心想着又可以饱餐一顿了,却没能如愿以偿。”

“哦?”忘忧用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他兴味盎然地抬起眼看着无心:“可是动了恻隐之心?”

“不是。”无心笑着望向忘忧,“是这男人的心,长偏了。”

胸口血流如注的书生颓然躺在幽暗的大殿上,头顶忽明忽暗的诸佛依旧慈眉善目,垂眸笑而不语地俯瞰苍生。

无心俯下身子,对这个偏了心的男人起了半分深究的兴致,她舔了舔溅在手上的鲜血愉悦地展开眉眼,这血,有些甜。

皎皎的朗月被乌云遮住了脸,丝丝缕缕的凉风一下又一下吹过他的鼻尖,陈彦青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他努力挣扎起身子,却被胸口的钝痛逼出一口鲜血。

“受了重伤就不要乱动了。”妖艳女鬼端着猩红的液体言笑晏晏。

重伤的书生低垂着头,无心能看见那人的手因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攥得发白。

她看着面前的猎物,慢条斯理地踱到床边,开怀地笑着:“余生漫漫,何其寂寞。书生,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死,另一个就是留下来陪我。你选哪个?”

“偏了心的男人大概比两条腿的蛤蟆还要难找,更何况那人的鲜血真的意外的甘甜。”无心绞着手,“所以,先生,我便想着不如把他留在身边,既能解闷又能解馋。”

“艳鬼生来吸得无数怨气执念,本应狡诈阴险。”忘忧叹口气,“可无心,你却单纯到可怜。”

无心茫然地抬起头,忘忧看了她半晌,而后轻轻地笑起来。

“先生,彦青那时选择了留下来。”无心分神看着桌上跳跃的火苗好一会,才静静地说。

“我伤了彦青的身体,仅凭着我随意的照看,他一直未能痊愈,明明整日咳个不停,却还温顺地任由我吸血解馋,本只是添了个玩物罢了,我却莫名地不舍起来。”

艳鬼对书生上了心,夜里便带回生人最鲜嫩的心肺。

“喏,吃了它吧。”无心望着他,既期盼又复杂。

书生闻着血腥的味道忍不住躬身呛咳不止,无心觉得心中憋闷又像是有大石落下。

“无心。”陈彦青止住咳嗽,缓缓昂起头,怜惜的神色令艳鬼动容,像无数星辰就跌落进他的眼眸,“你可愿有我陪你,前庭有花,淡饭浓茶?”

“先生。”伴着烛火,无心的神色耀眼而迷人,“催生出我的每一缕执怨都告诉我,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谎言,可我那时却鬼使神差地开始相信,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寸草不生的古寺开始有了炊烟,虚弱的书生淡笑着站在窗前,看着惯常吃人的艳鬼挽了袖子,在灶前手忙脚乱。

无心返身端上最后一道菜,在氤氲的热气里偷眼看着彦青那一身白衫。

他长身玉立,风韵雅致,望向窗外的眼神有点忧伤又有点寂寞,那样子,总是让无心止不住地心疼又爱恋。

无心开始有些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耽于情爱,不死不休。

她走过去,听见书生缓缓低叹。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听到书生哀伤地念着,“其实这首《白头吟》,还有一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无心,愿得一人心从来不是有情人的憧憬,而是伤心人的喟叹。”

无心缓缓搂紧陈彦青的臂膀:“彦青,有我陪着你,我们的未来只会是前两句。”

陈彦青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浅浅地笑起来。

春光明媚,绿草如烟,书生微闭着眸,感受着手中古琴震荡微风的意蕴。一双柔弱无骨的玉臂慢慢攀上他的脖子,朱红的樱唇在他的面上缓缓厮磨。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无奈地开口:“不要闹了,无心。”

无心替书生围好披风,美目里是掩不住的心疼:“彦青,你如今的身体比不得从前,冷风还是少吹才好。”

“我不会死。”书生苍白的嘴唇扬起一抹笑意,他伸手拂过无心漆黑的发,轻缓而低沉的声音里有说不尽的温柔,“彦青承诺,一定常伴无心左右,情深义厚,长长久久。”

“先生,我仍记得彦青的眼神。”无心认真望着忘忧,“迷离,孤寂,让人止不住地心疼不已。可当他在日光里灿然一笑,愿与我粗茶淡饭,情意绵长时,我突然就厌了之前仅仅只是填饱肚子和维持美貌的生活。我那一刻才有些了然,一个人,或者说一只鬼该为什么而活着。”无心歪歪脑袋,轻轻地笑起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从那一刻起便沉湎于他,不能自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忘忧抬起眼来,“无心你应当最清楚,那都是戏文里骗人的鬼话,就像你这张美人面后,却是骇人的青面獠牙。”

无心垂眸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先生讲得鞭辟入里,是无心愚钝了。”

“执手相携,鹣鲽情深。日子一旦美满起来,就过得似流水那般滚滚向前。以至于我都忘了,艳鬼想要保持那副皮囊,除了吃人别无他法。”无心垂着头,声音逐渐颤抖起来。

无心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狰狞的样子,她借着月光惊恐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顾不上仍熟睡的书生半分,慌忙地拂袖出去,她太需要吃人了。

剥开云雾,无心顾不上调笑,便一把抓出来人无辜的心脏,温热的鲜血溅在身上,忽令她觉得冷,却又不得不将人心一点一点吃下肚,那感觉真令人作呕。

“无心,别再吃了。”身后的一声叹息,就让无心的身体僵成一团。

“不要过来!”无心不敢回头,凄厉地叫起来。

陈彦青走上前,缓缓拥住艳鬼,声音仍然缱绻万分,“我都看到了,青面獠牙也没有关系,彦青发誓,我肯留下绝不是因为你的样子。”

他扳过无心的身子,深情的眼神与无心貌美时别无二致:“无心,你若不信,我们便成婚吧。”

“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打初生起就作孽的我,到底在何处积了福。”无心说着好话,脸色却愈加苍白。

红纱一片,白烛三根,安抚住彦青歉疚的神色,无心愉悦地牵住书生的手,跪在大殿里。

“佛祖在上,无心愿为彦青之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她虔诚地匍匐在地,烛火跳跃着,忽明忽暗的光将她可怖的面孔衬得怪异至极。

“彦青,该你了。”无心转过脸来温柔地说。

书生轻轻地笑起来,清俊的样子分外好看:“我也发誓。”他递给无心一杯不知从何处找到的酒,“无心,喝了这合卺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无心心满意足地接过酒,一饮而尽。

“世人皆怕我这吃人恶鬼,却不知人心一旦冷硬起来比无心的恶鬼可怖一万倍。”无心望着窗外的浓雾,看上去凄惶又无助,“我喝下那酒就觉得天旋地转,力量全无。彦青甩开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把刀子抵在我的身上。他说,终于忍到今天了。”

“无心,你上当了。”忘忧挑挑眉毛,忍不住笑起来。

风吹息了大殿里的蜡烛,漆黑的夜里无心只能听见书生费力的咳嗽。一下又一下,匕首颤抖着不住划过艳鬼的胸口,她怕极了,不安地开口:“彦青,你要做什么?”

彦青凑上来,细细看着无心的眉眼,“当然是杀了你,去救我的春儿。”他直起身子,一点一点刺出寒刀,“春儿得了急病,死了三月有余,人人都说要把她葬了,我却舍不得。”

“你说,她还没穿上我准备的嫁衣,怎么能死呢?”陈彦青闷闷地笑着,“有个巫医告诉我,只要一颗恶鬼的鬼丹,春儿就能复活,我来寻找恶鬼,不巧,遇到你了。”

“他用巫术弄偏了我的心,在我的血里下了引。”陈彦青的声音像一把尖刀,“无心,我的血味道可好?”

“你疯了!”无心睁大眼睛,“复生是逆天之举,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书生轻轻地笑起来,“与你初见那夜真的是九死一生呢。而现在,我只要再用点力气,就可以带春儿回家了。”

“彦青一下子将我的鬼丹剜出来,我疼得撕心裂肺却又不得不任他施为,可这点疼痛却根本抵不了被背叛的滋味。”无心抬起头,“先生,原来彦青这人面上温润,骨子里却疯魔。”

“后来呢?”榻上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坐起身子,口吐人言。

“恶鬼没有血,即使是重伤也绝不是狼狈不堪。”无心勾着唇,笑得苍白,“我重新拿起魅人的姿态,忍着痛央求彦青靠近些,再让我听一听,他为我许下的誓言。”

“或许他觉得那时的我没有威胁,或许他心情愉悦,又或许他对我总算有几分眷恋,他终是俯下身子与我面对面。”

“无心还想听什么?”书生心情大好,把玩着手中的鬼丹与寒刀。

“彦青,我曾祈求我们可以岁月温柔,流年静好。”艳鬼的眼神轻闪,“没想到事到如今,我仍是想要。”

庙里的破幡无风自动,空气陡然冷冽起来,无心的身形晃了又晃,终于支持着站起来,她轻轻地说:“彦青,把心留给我吧。”

“我拼尽最后的力量剜出他的心,然后逃出来,他发了狂,青面獠牙的样子一如当初的我。”无心垂着眸,轻轻地笑起来,“现在想来,彦青陪我这些日子,也真是折磨。”

“握着鬼丹的人失了心变成恶鬼,夺了心的恶鬼没了鬼丹反变成人?”忘忧将狐狸揪在手上,“无心,你的灵力到明日就要完全散尽了。”

“所以先生,无心想向您讨杯能够忘情的忘忧酒,以人的姿态重生。我想去追寻是否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你还不死心吗?”忘忧轻抚手中的狐狸。

“无心不愿死心。”

“那便喝了它吧。”忘忧翻出一杯琥珀色的酒,低低笑起来。

“咣当!”忘忧心爱的柳檀木门被幻成人形的狐狸一脚踹开。

忘忧看着那只衣冠不整醉醺醺的狐狸忍不住叹口气:“墨璃,自从那艳鬼离开,这三个月,你是去了哪里?”

“忘忧。”墨璃凑上来,“昨夜我宿在荒庙里,你猜我遇见了谁?”


暮色沉沉,浓雾之中只看得见寺中灯火几盏。

一个姑娘上前几步微微致礼:“小女子名唤无心,不知怎的迷了路,不知可否在主人家借宿一晚?”

寺中有位提灯的书生慢慢走出来,他整整衣衫轻轻地笑道:“姑娘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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