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三毕业的暑假,我和莳艺约定来一次说走就走的穷游。我们把地点选在邻城的一座古镇。
莳艺是明朗爱笑的女子,和我认识的许多女孩一样她们都拥有线条明快的侧脸,说话的时候可以长久的注视着对方。那认真的神情常常让我暗自模仿。可我总是做不到。很多时候,我不喜欢也不习惯长久地与别人的目光对视,即使我知道这样的行为有时候会被认定为不礼貌。
可我喜欢与莳艺待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安静的听她侃侃而谈也能让我恍惚度过一个下午。与她说话时我终于找到了那种认真与专注的眼神。
出发那天我们背着简单的行李,都是带笑的模样。莳艺望着我很开心的笑。她笑的时候眼睛是微微眯起来的样子,像一只刚睡醒的猫。她朝我伸出手,语调轻快地说:走吧。我笑着点头轻轻把手放进她的手心里,一如五年前那般令人心安的温暖。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我还是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拉着莳艺欢叫道:莳艺莳艺,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啊,也是我第一次去旅行。莳艺略带愠怒的眼神望着我:沈依依这也是你第一次对我这般热情。我微微愣住刚想反驳,又听见她已然带了笑的声音:罢了罢了,你开心就好。我闭了嘴,轻轻靠在车窗上,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伸手摸到她有些泛凉的左手臂。然后慢慢握住她的手,我说,莳艺,我一直都不难过,可是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悲伤。
下了火车我们没有跟随旅行团,两个人背着同样的背包,穿着同样颜色的外套,连走路时马尾甩起的弧度都像是一致的。
我们坐汽车,中途又换乘公交,终于辗转来到想象了无数遍的古镇。它果然如梦中一般神秘又庄重,像一头征战数次的狮子,静静地沉睡在这片土地上。到达时已近黄昏,我和莳艺决定先找一家店投宿。
进入古镇才真正发觉它的精致与美丽。斜飞的屋檐,镂空雕刻的木窗,路边高高挂着的宮灯,里面是不同颜色的灯泡。天色暗下来,灯光洒在脚下的地面上,像一场五彩斑斓的梦。这时候才发现灯罩上映着的各种图案。有山水,有侍女,有孩童,还有隐在灯光里忽明忽暗的字,一笔一划都像一个遥远的故事。
最后终于找到拐角处的一家客栈。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离它不远处的一小片湖边栽着的垂柳。忽然看见那一排长长垂落下来的柳枝,碧绿的颜色仿佛一直连进水里。我指着那一整片绿色,对身边的莳艺说,看,多像我们学校里的那片湖啊,还有那柳树,我早就觉得学校的那片湖太过单调,就该有这样一排柳树才好。
嗯,这倒是圆了你的想象了。
我们就住这里吧。
好,就住这里。
客栈老板是一个笑容和蔼的中年大叔,说话的语气带着成熟男性特有的醇厚却很温和。
安置好行李,我和莳艺下楼准备去找充饥的食物。莳艺向来外向,她毫不避讳地询问老板哪些吃食最有名,老板也爽快,毫不吝啬地向我们介绍一些好吃又便宜的食物。在我们出门之前还不忘叮嘱我们早些回来,大晚上的两个女生多不安全。我点头回给老板一个感激的笑。
走出客栈,我扯着莳艺的袖口告诉她,老板真是个好人。她冷眼撇过我,语带不满地向我控诉,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没夸过我一句呢?我抚摸她柔软的黑色长发像安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说,你最好了,比我最喜欢的那只小浣熊玩偶还要好。
晚上,我与莳艺睡在一张床上,她黑色的头发偶尔搔到我的眼睛和脸颊。我侧过脸轻轻捋顺她的发,她已然熟睡,黑暗中我只隐隐看到她侧脸的轮廓,带着某些我看不懂的忧伤轻轻落进我的眼里。这是从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新邻居时我便再没懂过的难过。我又抚摸了一遍她的长发,心里说,莳艺,愿你在梦里再不忧伤。
第二天早上醒来,本准备一起去外面逛逛,谁知莳艺却被一家手工艺品店所吸引。彼时,那位看店的美女姐姐正在编制一串项链,手法看起来甚是复杂难懂。我坚持要走,莳艺却不依,只指着美女姐姐手里的项链说想学。我无计可施,只得放她在那学,我继续逛。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暖,忽然听到手机的振动,是莳艺的短信。
『依依,中午别等我了,我学会了就回去╭(╯ε╰)╮』
我正准备回她,却没注意前面不知哪个调皮孩子落下的玩具火车。一脚踩上去,瞬间的失衡让我头脑一片空白。竟就这样直直地朝后倒去。疼痛袭来的那一刻,在我还来不及捂住嘴巴之前惨叫就已从我口中溜走。
02
我第一次有了心事。
当天晚上我回到客栈,一进去就看到莳艺在大口大口喝着一碗皮蛋瘦肉粥。看到我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后便兴高采烈拉着我坐下,又央求老板再盛一碗粥,还不忘笑眯眯地向我炫耀老板的手艺有多好。然后转头大声地向老板道谢。
莳艺平静下来终于看到我左臂上缠着的白色纱布隐隐渗着血的颜色。她一下子慌了,捧着我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圈纱布。口里直喃:这是怎么了。。。
我第一次面对莳艺心疼的眼神不敢与她对视,最终低下头来。他看出我的不知所措,抚摸着我的脸颊慢慢笑开。
先喝粥吧,这可是老板一片好心,不要糟蹋了。
我无话可说只好轻轻应她,嗯。
晚上洗完澡,莳艺坚持要给我换药,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她慢慢解开那一圈圈如白蛇般卷在我手臂上的纱布,她专注的样子像极了去年夏天我们捉萤火虫时小心翼翼的神态。
伤口有些狰狞,我听到她隐隐的抽气声,心里竟觉得她这样子很可爱。她又继续未完的事,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你怕疼,我会轻点的。
我注视着她低垂的眉眼,灯光下她的侧脸愈发柔和。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因过度紧张而有些僵硬。终是不忍,我轻轻打断她,莳艺,没关系的我不疼了。她仍是不抬头,只是手中的动作更轻了。当莳艺开始为我缠纱布时,我终于又开口。
莳艺
嗯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她缠纱布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很快便被她温柔的动作掩饰了。
有过的,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我看到她唇角勾起的弧度,明明是笑着的姿态,可我总觉得她这样子比她直接落泪更让我难过。
她终于完成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明亮的水光,却看不分明她眼中此时是哪种感情。
我终于下定决心般靠在莳艺耳边轻轻说,莳艺,从今天开始我有喜欢的人了。莳艺惊愣住,但很快地她又恢复往昔温婉的样子。她笑睇着我,伸出右手轻轻抚摸我的下巴,仿若表扬一只刚捡了骨头回来的哈士奇。
能给我讲讲他吗?
03
我心里第一次对一个异性的名字念念不忘。
他将狼狈地倒在地上的我扶起来,我低头望见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少年的手。
我听见他慌张的声音在我耳畔流过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清朗。我抬头,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心里想这果然是一个干净好看的少年。我微微愣住,这样干净的气质总让我不自觉的想靠近。
我对他摇摇头,推开他扶着我的手,手臂上似乎还留有他手上的余温。想到刚才他的手就那样毫无隔阂的贴着我的手臂,一瞬间所有的热气都朝脸上攻来。心里正暗暗气恼自己的不争气,恍惚间又听到他的低喊:你的手臂受伤了,在流血呢,不行,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得帮你处理下伤口。我看到他的眉又皱了起来,竟兴起要帮他抚平的念头来。
直到看到不远处摔得面目全非的手机时,我终于也皱起了眉头。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不快,快步将手机捡起,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别担心,你和手机我都会负责修好的。彼时,他那张线条好看的侧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明目张胆的落进我的眼里,我却不知竟也落进我的心里。
直到被他带进一家店里,我失序的心跳才渐渐回复平静。
终于想起询问:我摔倒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在你家店门前摔倒也断然轮不到你来负责。他脸上还是带着歉意的笑,解释说,这不是他家的店,他在做暑假工,老板有事出去了让他帮忙看店,顺便看着老板家的小儿子。他抱怨道那小子向来调皮,一会不见就把玩具落外面了。我忍不住想笑,他这抱怨的样子分明更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找来医药箱动作迅速地拿出剪刀纱布酒精。他轻轻托起我的手臂,我又感到那种温热。与莳艺的不同,他手里的温度干燥且温暖,细细感受时又觉得分明带着灼伤人的热度。我猛然抽回手,却被他迅速地抓回。
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果然刚刚干涸的血迹上又覆上一层新鲜的颜色。我终于僵着手臂不敢再动。他低头为我处理伤口,手里的动作很轻,像在修复一个破碎的艺术品。他的睫毛很长,低垂着眉眼时会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大片阴影。我忍不住注视他,这是除了莳艺之外,我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别人。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脸又开始发热,一种我控制不了的情绪在胸臆间流过,让我一瞬间感到措手不及的慌乱。我瞥开眼,开始认真打量这家店。这是一家怀表店。怀表的样式很齐全,每一个都带着繁复的花纹,很考究的样子。
他很快为我包扎好伤口,老板也终于回来,他向老板请假和我一起去修手机。我本想拒绝,可他却坚持要陪我,我只好妥协,心里竟有丝丝窃喜。
走出店门,他细心地为我拍去裙上的灰尘。我楞楞的看着他的手从我衣上划过。那样干净的少年的手简直比我衣上的绣着的花纹还要精美。
已近黄昏,我和他告别,他笑着说再见,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的伤口,嘱咐我不要沾水。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吴梓楠...
我还是疑惑。他便托起我的右手,在我手心写下他的名。我握紧右手,仿佛在挣扎着做一个决定。然后我抬头看见走到拐角的白色身影,轻轻说再见。那一刻我知道我轻易沦陷在他温柔的眉眼里不可自拔。
04
我将这场偶遇完整地说给莳艺听,只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守住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
莳艺坐在我的右手边,沉默地看着灯下乱撞的飞蛾。我也不言语,心里还在想着温柔的少年。房间里陷入寂静,像一谭死水。
终于,莳艺又做了那个最先开口的人。她笑的像个偷吃糖的孩子,摸摸我的头,轻轻告诉我:我的小姑娘长大了。
第二天又去找少年,本想让莳艺陪我,不料她竟坚定地拒绝了。脸上隐隐带了醋意与愠怒。我想起此行的目的深知自己确实有欠妥当。只得赔了笑脸,答应下午陪她。最后还是我自己去,却没见到少年。老板说少年已经辞工归家,我心里一惊,顿觉悲哀。
竟这样轻易地错过了。
我悻悻地回去,莳艺穿着碎花的长裙,马尾散了下来。背着白色的单肩小包刚准备出门的样子。她看到我回来明显有些不解。我抬眼望着她,我的眼圈应该是红着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略带凉意的指尖溫柔地划过我的眼角,将我还未落下的泪轻轻抺掉。
莳艺,他走了,我见不到他了。
那天我们几乎逛完了半个古镇。我牵着莳艺的手,快乐地像一只刚破茧的蝶。可是,我知道我们都在伪装不寂寞。
晚间,我与莳艺每人拎了一打啤酒上楼,老板略带担忧的望着我们,嘴唇张合了几次,最终悻悻地闭了嘴。我终是觉得对不起这想要出口的关心,走到柜台前郑重向老板道了谢。大叔有些无措,最后无奈地叹口气,嘱咐我们注意分寸,别太闹。我瞥见老板的右手边放着一副相框,里面是一个女孩的照片,甚是甜美。老板说这是他的女儿。
凌晨一点,我终于有些醉了,莳艺看起来还很清醒,她向来比我能喝。
莳艺伺候我洗漱完,又将自己收拾好,终于轻轻躺在我的左手边,抓住我不太温热的手,防止我睡梦中胡乱动作。
莳艺,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好,明天就回去。
次日,直到坐上火车,我才终于从恍惚中醒来。头脑因为宿醉还有些昏沉。
我侧过头,看到莳艺在我旁边睡的香甜。为了照顾醉酒的我她昨晚必定没有好好睡过。我有些心疼,想伸手抚摸她的眉眼却又生怕惊醒了她。只得狠心收回手转头望向窗外滑过的风景。
再见,古镇。
能再见吗,少年。
05
八月末,又到了开学的日子。
我和莳艺终归还是分开,没能上同一所大学是我们彼此生命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所幸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
下了火车,莳艺酝酿了一路的担忧终于在此刻爆发。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抓着一个害怕迷路的孩子。可我总觉得她才是那个找不到路的小孩。
终于要分开,她帮我将行李放进出租车里,强硬地把我塞进副驾驶,在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之前,“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透过车窗我看到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拉着行李箱直直地立在那里显得孤单又落寞。幸而她低垂着头,否则她一定会发现我此刻泪如雨下的狼狈模样。
莳艺,我想说的话你一定都明白,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送我走。我们都说过再不让对方因为悲伤而落泪。
可是,莳艺我还是想告诉你,谢谢你,照顾好自己。
学校很漂亮。刚进门就有热情的高年级学生拉着新生报社团,报辅导班。我一一回绝,想起莳艺喋喋不休的叮嘱,忽然很想笑。
我和莳艺各自安顿下来,发短信,打电话互相描述各自学校的美好与不足,最后互道晚安。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并且沉溺于这种孤独的状态。教室的座位是自由式的,我总是很早起床轻声洗漱好,拿了书就心无旁骛地走向教室。有时运气好还能捡到第一排的位子。偶尔也坐在最后一排,思修老师在台上讲的慷慨激昂,我在最后有时补眠,有时看些文章,有时只是伏在那里发呆。身边的同学换了一个又一个,我却再没见过与莳艺一般笑起来猫一样可爱的女子。
周末,我并不早起,也睡到日上三竿才挣扎着坐起,眼睛依旧睁不开。偶尔给莳艺通电话,听她絮絮叨叨说她的校园,她的课间,她的周末。他一个人兀自地说,我一边听着一边用力想象那些我未曾参与的人与事里莳艺的每场悲欢。最后我说,莳艺,我想你。电话那端突然沉默,很快又听到她愉悦的笑声。我想象着电话那端她眯起眼睛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
莳艺说依依你一定要知道,你想我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我也在想你。她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滑过我的耳郭,我甚至觉得这话仿佛已听了千百遍。
来到学校已有一整月。每次在操场上闲逛总能看见许多对情侣散落在各个角落,像一对对毫无关联的星斗,寂寞也不寂寞。
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起心里藏着的少年。也曾幻想我们能在同一所大学里相遇。于是总是很小心地经过每个少年的身边生怕错过了他。可我终究没有再见到他。我甚至开始绝望了。
夜晚临睡前,我总是喜欢把手表取下来放在枕边。秒针转动起来,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像是来自远古的仪式。这是莳艺送给我的表。每当我无故失眠时,莳艺总让我听着这细微却又浩大的转动声。我总是很快便入睡。
我问莳艺她是如何得知这个方法,她总是坏笑着回我,这是秘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她笑的那么调皮,好像愚弄了全世界一般开心。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久久停留的悲伤,和她明媚的笑靥一起落进我的眼里。我觉得,莳艺的灵魂一定是偷偷在赖床,否则她为什么笑的那么悲伤
06
两个月后的周末,我突然接到莳艺的电话。她的声音轻快又柔和。她问,依依,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从六楼走到一楼就能再见到我,你愿意将今年的生日愿望分给我一半吗?我住的寝室就在六楼。
我终于又见到莳艺。
她说今天来是要给我惊喜。我跟着她走出学校,穿过两条街,进了一家火锅店。这家店的火锅向来以辣出名,我一个人时从来不愿意来。总觉得这样热烈的味道一个人尝太过冷清。
莳艺拉着我一直往里走,我看见左手臂上曾受过伤的地方早已愈合,却还是留下痕迹。像一条颜色浅浅的细线钻进皮肉里,再也拉不出来。我听见莳艺说,依依,到了。
她终其一生都没有再爱过别人了,只因在那一天,舞会后,在玫瑰花园里,夜空下。他对她说. I. am. yours.
我偶然看到这句话,久久不能平静。心里想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别人的。
此时,在这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我听着啤酒瓶碰撞时的脆响声;听着客人一声声豪迈的点单声;听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不耐烦的喇叭声。唯独不想听见莳艺那句依依,这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怎么样,这个惊喜够大吧。
这真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大的惊喜。
我不着痕迹地拉下左臂的袖口彻底掩盖住那道浅浅的伤痕。他已然不记得我了,大概总是有些印象,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终于等到他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明明是一句貌似搭讪的话,我却明白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说:不,并没有。
然后我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说:我叫沈依依。看吧,他从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此刻我真希望那个盘桓在我心底的名字也能狠心被我忘掉。那我就不会在他说我是吴梓楠,是然然的男朋友时,只能僵硬地回答他,哦,你要好好对然然。
然然就是莳艺,我只是习惯叫她莳艺,并且霸道地只许我一个人这样叫她。真好,她还记得那是我专属的名字。
那顿饭吃的我泪流满面,莳艺一个劲地劝我少吃点,吃多了会闹肚子。我不听,依然不分荤素地往嘴里塞,吃到兴起又让莳艺陪我灌了几瓶酒。我看见吴梓楠无奈又心疼的眼神落在莳艺身上。我突然很想哭,一定也有谁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这种感觉那么强烈。只是这样看着就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落泪。
莳艺眯起眼睛又在笑,对他说:没事,没事,我酒量好的很。然后靠在他身上笑的像个喝醉了的猫。
后来他们俩架着摇摇晃晃的我出门,仿佛在照顾一个没睡醒的孩子。我的意识开始不清晰,耍起酒疯来。嘴里一直喊着莳艺,我想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一般屡次从她们手中脱离又每每被他们捉回。我爱上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终于,我又一次从他们手中溜走,像个挣脱了枷锁的困兽般冲上马路。我看到前方亮起的刺眼的车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闪躲。可是,此刻我无比清醒,清醒到觉得这刺目的光线似乎确确实实在我眼前出现过。
我听到莳艺惊慌的叫喊,朦胧中看到白衬衣的少年像离弦的箭般向我冲来。恍惚中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名字——莳艺。可我不明白我的脑海里明明浮现的不是莳艺的脸,那是一张干净到让人不忍触碰的脸,少年的脸。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被少年半抱着拖向一边。
我听见司机的谩骂声,莳艺的道歉声,还有少年轻声问,没事吧。我依然没反应,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莳艺显然被我吓到了,在我耳边一遍遍叫我,依依,依依。。。
我终于转头望向她,开口叫她,莳。。。艺。。。然后我突然像疯了般推开她流着泪喊,不,你不是莳艺,莳艺呢,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07
是,我确实不是莳艺。我是陶然然,沈依依的陶然然。我们一起长大,彼此的父母都是很好的朋友。依依不像我这般调皮,常常乖的让人想生气。我总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紧紧拉着她的手,蹦跳着牵她回家。每个星期五放学之后,我总不愿意早早回家,扯着依依的袖口闹她,赖着不肯离开。她往往妥协,我知道她不会丢下我,她总是这样从不用言语表达可我却总能体会到她未曾出口的温暖。多么别扭的孩子。
我喜欢拉着她,穿过几条街的红绿灯,偷偷溜进这所父母口中的重点中学。彼时我们六年级,将要毕业。
我们笑闹成一团,最后喘着气倒在操场的草坪上。阳光直直地落进我们眼里,我眯着眼侧过头看她。她略长的马尾被阳光蒸腾的变了颜色,发出微微的棕色的光。我靠近她,忍不住将脸埋进她开始有了温度的发里。深深嗅她发上的味道,阳光的味道。
我说,依依,我们12岁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做一只被遗弃的木偶,她眯着眼睛看天看云,看高空滑过的不知名的鸟。仿佛没有听见我说话。我靠在她的肩上昏昏欲睡。终于听见她开口,她说,然然你一定要知道,你想我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我也在想你。那时候我们都害怕,一毕业就再不能轻易相见。
依依的父母总是出差。他们在天色将晚的时候把依依送到我父母身边。走的时候,他们抚摸依依的脸颊。叮嘱她要听话。依依垂着眼一直点头。
晚上,依依总是睡不安稳。她闭着眼,可我知道她必然醒着。我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终于在我怀里落泪。我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只希望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汲取彼此的孤单。我将闹钟放在她的耳边,不久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过去许多个失眠的夜里,她总能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沉入梦乡。
我一直以为沈依依也是陶然然的。那些形影不离的日子里我们像极了相依为命的乞丐。都以为生活好像只容的下彼此,谁失去了谁都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悲伤。
初一那年,我和依依不再是两个人上学放学。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个少年让我总觉得不适应,可依依却乐在其中。
少年是转学来的,从别的城市搬来我们所在的市区,离我和依依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从初一到初三,少年一直像影子一样默默守护着我们。可我知道他真正想守护的也许只有依依一人。
他们都是勤奋好学的乖孩子,只有我像个异类。我努力地做一个坏孩子,不遵守校规,经常逃课到会展中心看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流着汗争抢一个篮球。一边觉得无聊,一边常常在那待到日落。
有时候到教室,看到依依与少年讨论问题时认真的神情,立即有一种要逃离的冲动。
依依大概真的忍不住了,在我又一次逃课之后,等在我家门口。看到我回来,她流着泪说,然然,我们还要去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知道我的阴谋得逞了,可我却难过的想哭。
从那以后,我像所有老师口中的好学生一样拼了命的学习,我简直觉得那样努力的我都不像我了。
从考场走出来,依依和少年已等在那里。我们很默契的没有询问彼此考的怎样,仿佛这样就可以兑现永远不分离的承诺。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少年住的小区的楼顶阳台上喝啤酒。我坐在水泥沏成的围栏上,一手握着一罐啤酒,一手夹着一根香烟。风从身后穿过来,长发挣扎着从肩膀纷纷扑向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甚至闻到了羽毛烧焦的味道。
依依说,然然,你这样不像猫了,倒像一只鸟,一只无家可归的鸟。我从吞云吐雾里努力分辨面前依依的脸,她依然那样美,眼睛清澈地像山间溪涧。我简直怕这缭绕的烟雾污染了她。
凌晨一点,我们都有了些醉意。依依闹着要去厕所,少年坚持陪她去,她却更坚决的拒绝了。可我分明看见她眼神里的闪躲和脸上越发深的红晕。我觉得依依要离开我了。
后来的事情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像一场诅咒般时时缠绕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不可能被原谅了。
如果当时我没有鬼使神差地跳下围栏的时候假装摔倒,没有在瞥见拐角正要上楼的白色衣裙时猛然扑倒扶住我的少年并且准确无误地吻上少年的唇,也许如今我们三个人还会在这夜风呼啸的天台上喝着酒抽着烟,把青春当做水一样挥霍。
只是依依我没想到你会那样伤心,我看到你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一样的无助模样时,我就知道我错了。
少年看见你跑下去的身影迅速推开我追下楼去,我惊惶地起身,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喘息。我看到被你丢在地上的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一个写着给亲爱的然然,另一个没有写名字。
我像个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写着我名字的盒子。里面是一本很厚的日记本,翻开来,几乎每一页都有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奔向楼下,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喊依依,依依,原谅我。。。
找到依依的时候,少年已经晕倒在血泊里。依依抱着他,悲怆地喊:莳艺,莳艺。。。
后来莳艺被他父母带去国外治疗眼睛,由于司机当时车速并不算很快,他的身体在治疗之后已经痊愈,唯独眼睛。
我以为依依再也不会原谅我了,莳艺走后她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个患了孤独症的孩子,再也不愿与这个世界为友。
可是忽然有一天,依依像以前许多个与我共度的日子一样,笑容浅浅地来找我。我开心地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宽恕。我眨着泪眼紧紧抱着她,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喊:莳艺。。。
依依生病了。至今我还记得她的妈妈哭着求我不要告诉她真相让我陪她做完这场梦。我知道依依只是太痛了。这是我的罪,本该我来赎,我甘愿受罚。
08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我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记忆中少年的脸却不如想象中清晰了。只记得莳艺的父母怒吼着要我滚,声嘶力竭地骂着我是害人精。
莳艺走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一场凌迟。那些日子昼夜对我来说甚至没有了意义。我恨然然,更恨我自己。每个夜晚害怕入眠又期待入眠,怕在梦里见到他,也怕见不到他。
我终于还是做了现实的逃兵。
我的青春在16岁的终点戛然而止。在17岁那一天,我向上帝许愿把莳艺重新带回我身边,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放寒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回去没有告知然然。我觉得我是时候长大了。然然迟迟不见踪影,也许我们都需要时间学习面对。
我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一个人出门。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企图找回那些丢掉的记忆。
我们曾经小心翼翼地偷溜进去的那所中学看起来还是那么严肃寂静。然然说这学校简直像所监狱。可是后来她知道这所学校是我的目标,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那么拼命的努力。我站立良久,透过黑色的栅栏门看向操场后面的教学楼,想象着以后许多个新生会坐在当初我们坐过的凳子上,会将作业本铺在我们写满文字的桌子上。多么奇妙的缘分。
临近黄昏,冬日的暖阳也隐去了光辉,我突然觉得冷。
我走到会展中心,站在篮球场最中央,像被施了奇怪的魔法般无法动弹。此刻在这空旷的让人恐慌的一大片土地上,我的脑里心里全部都是你,然然。
然然,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在这个会场里,没有你的陪伴我竟觉得如此孤独。可是,那些没有我在的下午,你是怎样一个人坐在篮球场外看着这并不感兴趣的游戏消磨着时光,与寂寞为伍。我甚至能想象到你的眼神穿过喧闹的少年,迷茫的像找不到天空的鸟。
上帝,我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
我蹲下来,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掷地有声。然然你回来吧,我原谅你了。我们都会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所以然然,我们互相原谅吧。
你是世界上另一个我。记得你时,你陪我长大,不记得你时,你陪我做梦。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再亲手把你推进另一个噩梦里。所以,然然,回来吧。我逃了那么久,这罪早该我们一起赎。
新年将至,我在冰天雪地里漫无目的地循着热闹起来的街道踱步。新年真是一个让人充满期待与欢喜的日子。举目望去,满眼红色的灯笼高高挂着。我又想起古镇,那里的灯光比这单调的红色更有趣更精美。
路过一家蛋糕店,我的眼睛停留在一个挺拔的背影上。白色衬衫,浅蓝色牛仔裤,看样子应该是在挑选蛋糕。我迅速瞥开眼,心底一阵痛。深呼吸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望去,那人已经不在了。我自嘲般勾起嘴角,笑自己太傻。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七点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踩着被路灯拉的很长的影子慢慢走回家。
我一直觉得上帝是有魔法的,否则然然怎么会突兀地又回到我的生命里。我看着坐在我家门外阶梯上的女孩,怎么也移不开眼,生怕一眨眼这从天而降的惊喜就会像泡沫一样粉碎。
我抱紧她,将脸埋进她散开的黑发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然然,对不起,对不起。
依依,别哭,别哭。
我平静下来,开始认真打量她。她明显有些疲惫,眼圈下隐隐的一片青黑。我抬起手轻轻滑过她的眼圈,她笑起来,握住我有些冰的手。她说:依依,现在是7:40分,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此刻我站在当初和莳艺然然一起喝过酒的天台上,心中只觉恍如隔世。然然调皮地冲我笑,要求将我的眼睛蒙上。心里虽然疑惑,最终还是毫不抗拒的任她摆布。她的手臂绕过我的脖颈轻轻环住我,在我耳边说:依依,生日快乐!准备好收下你的生日礼物了吗。她说的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在告知我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突然感到手足无措的慌乱,甚至听到胸腔里快速跳动的心跳声,带着迫不及待的节奏。
我听到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他一直走,直到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依依,我回来了,你还要我吗。。。
再次听到这熟悉得陌生的声音,我只想落泪。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莳艺。。。
依依,许个愿吧。
彼时,午夜的钟声伴着温柔的夜风响起。
可是,当我闭上眼,我发现,我已经没有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