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寒暑假从学校坐车回老家,总要经过那个破旧的发电站。车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致像老式放映机在高速运转,模糊又重影。唯有发电站旁那棵苍翠的槐树,每次会见,总如一枚斑驳的图标,在我的印象中牢牢定格。
我也并不总是能想起他。一个听来的故事往往只是引人唏嘘,徒增感叹,即使它发生在我们身边,然而对于我们现实的生活,却并不能带来怎样的影响。更何况,现实,往往比故事要更荒诞不经。
我妈喜欢装“小资”,每次吃饭,都要打开收音机,放点她喜欢的音乐。几首梅艳芳的老歌放过后,响起了陈百强的《念亲恩》。
嗓音低徊婉转,“长夜空虚使我怀旧事”…….犹如条件反射般,那个未曾谋面的疯子的故事又萦绕上我的心头。这个故事即使听过了好几遍,我还是像第一次听一样,对其中的细节无比好奇。而妈妈每次讲起,都要先停下感叹一番:那孩子模样真俊啊!他小时候,我们还抱过他呢。在八九十年代,考上大学也是稀罕事,何况他从我们那个小乡镇里飞出去,本就值得光耀。后来不知怎的,读了两年大学,突然就辍学回家,整日待在家里。听他爸妈说,是患上了精神病,在学校里闹事,给别人添麻烦,被逼无奈,只能去学校把他带回来。
第一次听时,我云里雾里,怎么会突然患上精神病呢?是不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
妈妈漫不经心地夹了一口菜,嘴里含混地说,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就疯了,民间流传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家族遗传,他奶奶,我见过的,都疯了好多年了。还有一个原因,听说他去上大学一年多之后,突然就失踪了,好不容易找到,但是却绝口不认父母,视之为仇敌,一直念叨着家里有多少财产,要分多少多少给他,自打那时起就疯了。
我妈又扒了一口饭,继续说,他爸爸,以前官儿挺大,是我们的工会主席,他妈妈是跟我们一起教书的同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好事坏事,门窗长眼,住的地方也只隔一条街。大家茶余饭后,常会聊起这个孩子。十八九岁的年龄,读着好大学,模样又俊。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人觉得可惜。听他妈说,他回来后,每天只寻思一件事,就是争夺他爸妈的财产。
我忍不住插嘴,不是说疯了吗?傻子又怎么会谋划财产呢?那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妈妈不喜欢被我打断,轻轻拍拍我的手,停下来呷了一口汤,接上我的话。
是啊,说他痴吧,他也知道钱的好处,说他正常吧,他又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父母一样,每天都大吵大闹,极尽疯癫,让他爸妈把财产交出来。要是说没有财产,就好像仇人一般扑上去厮打他的爸妈,那时候每天上课,我我们都会时不时看到他爸妈脸上身上新的或旧的红肿和淤青。
他刚被送回来那会儿,我们都还不相信这个事实。好好的孩子,我们大家都看着他长大的,怎么突然间就疯了呢?但感慨归感慨,说到去他家探望,却是没一个人真正敢去的。因为听说,他比刚回来时更疯了。
而悲剧,往往就发生在最平常的日子。
那天,好像是五一劳动节吧,我们前一天的时候还听他妈说,本来要送他去精神病院,但是念及第二天是节日,又心疼他去了医院吃不好住不好,就把送他去医院的日子推迟了一天。
结果,就是这天中午,正吃着饭,他跟往常一样念叨着分割财产,他爸他妈习惯了,也没当一回事,他突然就变了神色了,猛然离席,冲进卧室,拿出一把自己以前藏好亮晃晃的菜刀。
他妈妈心地善良,以前经常接济行脚僧人,见此场景,浑身抖如筛糠,口中直念阿弥陀佛。他爸毕竟是男人,更为镇定一些,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边步步往后退,生怕刺激到他,一边口中轻喊,我是你爸爸啊,把刀放下,财产我们可以再商量,爸爸妈妈一定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听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紧盯着妈妈的脸,不停追问,后来呢?他们真是的,赶紧走啊,跟一个疯子说什么大道理啊?
我讶异地发现,听完我的话后,妈妈的喉头有些抖动。
她说,你不明白,不管他多疯,说到底,他还是自己的孩子啊。
他妈妈不敢相信儿子会拿刀威胁父母,痛心之余,更担心他拿着菜刀,误伤了自己,就想上前安抚,你想想,他那时已经丧失了理智,见他妈妈上来,以为是想夺刀,便急红了眼,大声叫嚷着胡话,朝准他妈的头劈了下去。
啊!我惊呼出声,那他妈妈被砍死了?他爸爸呢?
唉,说到这,我们也一直无法理解,他虽说是疯子,但是居然提前做好了准备,那天吃饭之前,就已经锁好门窗,放好菜刀,藏好煤气罐,万事俱备。这么缜密的计划,真的不像一个疯子做出来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当时你不在场啊?
妈妈嗔怪地望了我一眼,先听我说完嘛。
那天,他砍了他妈头顶一刀后,往身上也捅了好多刀,你想想,面对一个疯子,他妈妈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机会和力气。他爸想上前救他妈,也被砍伤了。万幸,他爸趁疯子抓住他妈时,奋力逃脱,用铁锤砸烂门窗,跳了出去。
那他妈怎么办?
是啊,后来,他爸爸在背地里被我们所有人指责,只顾自己逃命,留他妈一个人在屋子里,让她就这样活活被砍死了啊。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因为听得紧张,我额上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人报了警,才把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制服啊。想想真的很悲哀,他们一家人,最后一顿团圆饭,也没有吃完。
妈妈说着,往我碗里夹了几块鸡肉,催我吃,再不吃,就凉了。
他妈妈被送去医院抢救时,我们都曾去看望过。至于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医院时,他爸跟我们说的。他妈妈最终,还是因为伤势严重,流血过多,不治而亡。
他妈下葬时,好多当时的老师都跟着去了。对对对,我记起来了,那时候正好是“五一”,天气有点热,你是寒冬生的,当时才几个月大,我不放心留你在家,我就没去。
但是,据去了的老师说,棺材放下墓穴的那一刻,本来是晴朗朗的好天,突然一片阴沉,雷声轰轰,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雨,浇得透湿。
真的有那么神奇?我有些不敢相信。虽说从小到大,不肖子孙被天打五雷轰这种传说,早已听过无数,但是坚信无神论的我,对这种封建迷信一直保持着怀疑。
但是,一向温善的妈妈居然白了我一眼。
当然是真的。一两个人撒谎的话,还情有可原,那么一大群人,不可能都说假话吧?
可是那个疯子呢?没跟着一起去送他妈?
先别急,他爸爸伤好之后,安葬了他妈妈,就离开我们那儿了,听说过了不久,他就再娶了一个女人,这之后就再也没管过疯子的死活。
疯子被抓来我们镇上的精神病院后,我们这帮人中,有不少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出于关怀,念及旧情,常常自发三五成群地来探望他。
你也去过吗?我还是忍不住插嘴。
怎么走得开?妈妈嗔怪着,你忘记你小时候总是生病了?每天光是照顾你就忙得脚不沾地。
我听去看过他的人回来说,他在医院里,绝口不提他家人,也很避讳谈及他的父母。但矛盾的是,他却从早到晚,每天都唱陈百强的《念亲恩》 。不知道他的身世的,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疯子,了解其中内情的,单单是看他紧抱着医院泛黄的枕头,坐在床边,眼睛湿润,像蒙上一层薄雾,呆望着窗外,一遍遍哼唱“亲恩应该报,应该惜取孝道”,有时即使不唱,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哼着这首曲。怕是任何人,看到这个场景都会一阵唏嘘,继而潸然泪下吧。
这之后,我很少再听过他的消息。
过了一年多,我回了一趟老家,小镇的人们还是喜欢像以往一样,茶余饭后聚在一起闲聊。我这才知道,疯子半年前偷偷从医院里逃走,就在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那个废弃发电站旁的树上,吊死了。听说,尸体已经腐烂几天了,才被人发现。
这一家人,要么悲惨死去,要么仓促离开,要么自杀而亡,都无法逃避过往残酷悲痛的曾经。
故事,已经讲完。
对于旁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故事,听完,只需适当表达自己的感慨即可,但是对于一个曾经和谐美满,充满希望,惹众人欣羡的家庭而言,解脱和终结,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收音机的卡带大概是坏了,陈百强原本悠扬婉转的声音变得单调嘶哑,重复在歌曲的第一句“长夜空虚使我怀旧事,明月朗相对念母亲”……
快吃吧!别发呆了。妈妈推了推我,又给我夹了几口菜,很快你又要回学校了,我担心你在外面吃不好,今天做的菜,都是你以前爱吃的。
长夜空虚使我怀旧事
明月朗相对念母亲
父母亲爱心
柔善像碧月
怀念怎不悲莫禁
长夜空虚枕冷夜半泣
遥路远碧海示我心
父母亲爱心
柔善像碧月
常在心里问何日报
亲恩应该报
应该惜取孝道
惟独我离别
无法慰亲旁
轻弹曲韵梦中送
父母亲爱心
柔善像碧月
常在心里问何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