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时,我刚好二十岁,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镇中学任教。刚走上讲台,很惶恐,总是担心教不好学生,所以备课非常认真,作业批改也非常细致,可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恐误人子弟,何况我学的是中文,教的却是英语,更需要多花时间。不过初为人师,也很兴奋,就像刚学会骑自行车时一样,总希望尽快掌握各种技巧,达到熟练的程度,然而每次考试下来,教学成绩总是不如人意。
怎么会这样呢?我坐在办公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反问自己,眼看期末考试时间临近了,内心颇有些烦躁不安。我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来的操场,操场上有一位老师正在打篮球,不用猜,那一定是吴华生老师。
参加工作快一年了,我和吴老师交往不多,他教数学,我教英语,况且他在办公室坐班的时间很少,有一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在我印象中,吴老师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偏瘦,时常穿着一身运动服,喜欢打球钓鱼,相对于我这样“勤奋”的老师来说,吴老师真的可以用“懒”字来形容,因为他从不给学生开小灶,从不放学后留下学生,也从不拖堂,下课铃一响,马上下课,即使下课前那句话才讲到一半,后半句也要留到下节课讲。可他的教学成绩总是特别好,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他算是一个奇人,一个怪人!
直到那天,毕业班的数学老师在一起争论一道题目,吴老师恰好也在,当时的争论很激烈,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位年轻气盛的老师忍不住问吴老师,吴老师什么也没说,顺手抓过一张纸,几分钟后就递上答案。大家看了一会儿之后,一位资格很老,很受领导器重的老师轻轻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的答案肯定不对,我的才是正确的。"
吴老师抬头看了看说,我们来打个赌,看谁正确?
赌什么?这位老教毕业班的权威老师问。
赌脑袋。吴老师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微笑着说。
老资格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这次终于让我对吴老师刮目相看,事后证明,他的答案简单准确,毫无遗漏。一位敢为一道题目赌脑袋的老师,怪不得教学成绩那么好。
有一天,在操场上遇到他的学生,我走过去问,吴老师是怎样上课的?同学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换了个方式问,你们喜欢吴老师上课吗?
“喜欢!”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又问,为什么喜欢?
“好玩!”大多数同学再次回答。我大吃一惊,心想上课怎么能够好玩呢?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吴老师从不要求我们提前起床,从不拖堂,从不要求我们饭后半小时进教室,从不要求我们抄写试卷……还有个同学说:“吴老师上课总是出错,有时候错的太离谱了,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离开操场时,心想吴老师也真够胆大的,距离中考不到两个周了,他还敢带着学生们打篮球。
后来,我对吴老师提出请求,想听他的课,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课堂上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我短时间内学不会的,比如:他能根据眼神判断学生是否听懂?他能利用生活中最浅显的例子,学生最熟悉的事物讲解复杂的问题,他能随手列出一道道恰到好处的题目,他能随时讲出一个个吸引学生的小故事,每当学生回答正确时,他总是露出开心的笑容,那绝不是职业化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而自己上课呢,有时候像打乱仗,总是不停地讲,生怕学生听不懂,可吴老师讲的并不多,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学生就知道做什么,怎么做。
渐渐的我发现,在课堂上左右逢源的吴老师,却不太与领导交往,和老师们的交往也不深。 有一次,到了职评时间,很多老师都在准备材料,即使什么材料都没有的,也拿着刚从市场上买来的证书去文教站或教研室找关系盖章,只要能在评审时加分就行。可吴老师却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钓鱼去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上课自然顺畅多了,教学成绩也慢慢提高了。不过对第一届学生,我总是心怀内疚,他们成了我的试验品,至少多花了一些时间,多走了一些弯路,限制了他们全面发展的时间和空间。所以,当家长把子女送到年轻稚嫩的老师手上时,总会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很理解。
十多年过去了,吴老师还是老样子,依旧我行我素,只是他的教学成绩很难有人超过,有很多年轻老师暗中和他较量过,也最多和他打个平手,偶尔超过,也有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后来,领导对吴老师有看法了,说他不遵守劳动纪律,老师们也讥笑他迂腐,吴老师越来越孤独了,于是主动提出申请,去老家附近的小学。我问为什么?他说,人老了,眼花了,手颤了,反应也迟钝了……其实他还不到五十岁,还可以冲几届的。
吴老师和我就这样分开了,在我眼里,他什么也没得到,优秀啊,先进啊,高级教师啊,骨干教师啊等等,甚至连一个乡级的表彰都没有,可他收获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尊敬,因为在所有老师中,他收到的贺卡,信件最多,每逢节假日,前来看望的学生也最多。
如今,我也四十多岁了,早已过了人生的顶峰时刻,可吴老师给了我难以企及的高度,我知道,我很难达到他的教学水平,他的思想境界,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不是你想学就能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