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

“熙儿,入了这一行,便要割舍掉许多东西。不求人懂,亦不会有人懂。”

“爹,熙儿知道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敬安三十七年了。这一年,许纯熙刚满十六岁。

而在这座孤山里,他们不知道外面的年岁。孤冷的山风吹掉身上的尘俗气,人们披星戴月,孤寂而有秩序,似乎在遵循着某个既定的规则一样生存着,任山外那个世界如何兵荒马乱,斗转星移。

许纯熙不是个好看的女孩子。

她极瘦,弱小的身躯包裹在粗麻布衣裳里,走几步路都会灌进一袖子的风。长长的头发从没剪过,绾成很大一块发髻放在脑后。

她的样貌本来是不难看的,只是左脸颊上有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像洒了朱砂似的纵横在那块小小的面颊,看来甚是扎眼。

自知相貌平庸,她也不怨恨什么。这十六年的岁月里,除了没有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她活的和外面的少女们无异,照旧跑跑闹闹,像个活在山林里的精灵。

只是长久地活在晦暗的环境里,人也会像蒙了一层尘土似的,失去很多光彩。

“你娘在生你的时候遭了不少罪,爹一定要给你起一个最好听的名字,才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她记得爹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山里有个归隐的老秀才,爹求了很久,搭出家里很多野菜才有机会和他见一面。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老秀才从诗经里翻出这句话,“就叫她纯熙,这是光明的意思。你们家干这行这么久,晦气太重,起个光明点的名字也好有个彩头。”

四岁的纯熙从此有了这个名字,之前,爹一直唤她妮子的。

那天,她只记得爹很高兴,带了一大瓶酒和好几两肉回来,摆在桌上和她笑谈了好久她不懂的东西,什么诗书经典,光耀门楣。她不爱吃肉,也不喝酒,只简单吃了几口,便听着他高声说话,拄着下巴,不一会,便轻轻趴在桌上睡着了。

“熙儿知道自己没有光耀门楣的命数,只是自求多福,平平安安,熙儿就满足了。”她在心里悄悄想道。

以前,爹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是做什么的,她懂事,也就不再追问。只看他总是穿着一件玄色的破斗篷,一双草鞋,衣兜里永远塞着很多发黄的纸条,上面画着她不认识的纹样。她不识字,猜测着那些不认识的图案也许就是那称作文字的东西。

爹接到一次委任后,通常要准备很久,然后过很多天才会回来。这段时间,她白天在家里自己洗衣做饭,晚上便寄宿在附近的刘婶家。

爹一脸凝重地坐在桌前,像是要对她说很重要的事。

她扭头看向屋外,山林里瘴气又变得重了一层,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此时爹的脸色,沉得像外面的空气。

“熙儿,爹不该这么晚才告诉你,只是之前想不出什么由头,也不想让你害怕,拖到现在还真是不好……”爹的脸色有些为难,本就有些苍老的脸看起来一副辛酸无奈。

“爹爹说吧,熙儿什么都能听进去。”

“熙儿早就想知道爹爹是做什么的吧,爹怕你听了害怕,一直没说。”爹清了清嗓子,“我是个赶尸人。”

“赶尸……”

“是,很多人客死他乡,家里人想念得紧,也怕不得善终,便会来拜托我来帮他们引来故去的人们,带他们走到坟上,好让客死或有执念的人们有个最后的归宿。”

纯熙的眼睛发直,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熙儿,你别害怕,这是个顶神圣的活计啊…”爹慌了,摇着她的肩膀,生怕她受到惊吓而失神。

“怎么会呢,爹爹。熙儿从小胆大,吓不到的。”说着,她抹了抹额头,那里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都吓得出冷汗了。”爹给她擦了擦,“可我也是没能耐吧,什么也不会,只有一身硬胆子,混了个这活计。”

说到这,爹的眼睛有点红。

“熙儿,爹有话想跟你说。”

“爹爹请讲。”纯熙恭敬地跪坐在旁边,旁的话,一句也不敢多说。

“很久以前,爹也不曾住在这荒山里,”他摇了摇头,“熙儿一定不知道,这个国家,在你出生之前不叫敬安。”

“难道有过政权更迭?可我从没听山中其他人提过这件事,现在据说是敬安三十七年了啊。”她杏眼圆睁,不敢相信这听似荒唐传言的事。

“二十年前,这里的国号叫靖泽。那个时候,我还是个从二品散秩大臣,你应该听说过那个闻名八方的殿阁大学士秦子炎吧,他的女儿就是你娘,还是先帝为我们赐婚的。”

爹的声音变得哽咽,“你娘叫秦霈。我当时辅助都统大人平定漠北有功,先帝下旨的时候,我便下定了决心,不能辜负这桩婚事,无论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我都定要对她好一辈子。成婚那日,见到她的时候,这份决心变得更加坚定,我连纳妾都不愿,惟想和她一人长相厮守。”

“后来的日子都过得平安无事,娶她的第三个年头,怀上了你。我曾一度认为,这就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了。外为国家效力,内有娇妻等我,我感谢先帝这桩赐婚,这些幸福足够让我竭尽一生忠诚回报这靖泽王朝。”

她的脑子里一直虚构着当时的场景,那个时候,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

隔着氤氲的雾气,她仿佛能看到身着一袭朝服的爹退朝后风尘仆仆地踏进庭院,院里的娘正在给即将出生的她缝制衣裳,两人相视,温柔一笑,人世上便再也没有比这更温馨的瞬间。

“我始终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武官,空有一身胆略,旁的什么心机策略,却远远比不上那些精于算计的文官们。二十年前,太师谋逆,先帝被暗杀,他联合自己多年来培养起来的党羽,欲要屠尽所有忠于先帝的臣下和皇子们,我便带着你娘来到了这个没人知道的小山里,隐姓埋名,装作山野莽夫,从此重新生活。”

“爹…”她不知是该安慰还是如何,这般曲折的身世和变故,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时还是接受不了。

爹从柜底的乱草中翻出一块令牌,赫赫几个大字,当年先帝的得力助手,散秩大臣,许承懿。

“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娘已经怀你八个月了。她生你的时候难产,我那天晚上几乎跑遍了这山头,才找来刘婶这一人,”他掩面,哽咽的声音里满是悔恨,“你娘让她无论如何保住你,她流了太多血,已经救不回来了…”爹抹了一把脸,愤愤地说,“我恨这乱世,更恨如今当权的太师,若不是他,我许承懿断不会沦落到这地步,连妻子生产都保不住她性命…”

一番生死挣扎后的秦霈无力地躺在床上,身下满是血迹,头上的簪和盘发带凌乱地散落在床上,丢成一个凄艳的弧度,似是在悼念这逝去的一缕芳魂。

谢过刘婶,许承懿抱着渐渐冷却的秦霈,呆呆地坐了一整晚。

一载乱世的风雨飘摇之下,造就了无数人家的孤苦伶仃。

他不知该如何安葬,这荒山野岭里没有像样的坟地,他不忍让妻子就这样草草被埋在这样一块野地,不允许让她的亡魂再吃一丁点苦,葬在这里甚至是对她的玷污。

过了两日,秦霈的尸体变得愈发轻薄,本就清瘦的她,像块纸片一样柔脆。

女儿饿了,再加上闻到这房间里刺鼻的腥臭味,哭得撕心裂肺。

许承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夜半,却有一神秘黑衣人出现在门口。

“有尸体无法安置,不妨交给我吧,也权当替您一解燃眉之急。”那人开口,嗓子粗而沙哑,宽大的斗篷下看不到脸,十有八九是一位老者。

“您怎的知道我家有白事,尸体无处安置?”许承懿惊得声音直抖,不知这人是何来历。

“别怕,我是一个赶尸人。尸体什么气息,我自然熟悉的很。”老者扶了扶帽檐,“荒郊野岭确实不易安葬至亲,您若是不放心,大可随我前来,我会给您的亡妻找一个好去处。”

夜深露重,老者给了他一件玄色斗篷,便准备就绪了。

他把尚且年幼的纯熙抱起来,裹在斗篷里,这婴孩已经哭得没有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来吧,我的队伍里正巧还差一个人。”老者在秦霈额头上贴了一张写着符咒的黄纸,手中引魂铃一摇,她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跟上老者身后的四具行尸,走在山间泥泞的路上。

“霈,你可睁眼看看我!也看看咱们的女儿,你都站起来了,快说句话呀,快…”许承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虽然听说过各种赶尸的奇闻,从未目睹过如此恰似死而复生的把戏。他扑向妻子,“你看看我们,理我一下啊!”说着,就要扯住她的衣袖。

“慢着!”老者一声怒喝,“行进中的尸体碰不得,你若不想伤了你妻子的阴鸷,便离她远一点。”

一路上,许承懿抱着怀中温热的女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我这也不是起死回生的把戏,只是操控尸体的邪术罢了。”老者察觉到他的悲痛,忙快慰他道,“我会把她引到一个好地方的,你大可放心。”

老者的声音虽沙哑,但浑厚有力,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许承懿跟着他在这林中穿行了一夜,刚过卯时,来到了一片肥沃安详的土地。

这片土地和林中其他的地方都不一样,没有肆意乱长的杂草,格外祥和安宁,在这野林里也算得一方适合安葬的净土。

老者手势一下,几具尸体便受得了指示,自动躺进地上挖掘好了的洞穴里。躺下后,安详而沉静,和那些寿终正寝的人们无异。

许承懿看着秦霈一步步走进那天然的墓穴,她不会再抬眼看自己一眼,闭上的双眼也不曾向自己的方向移动一分一毫。

她是真的死去了。

“我没有骗你,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老者走了很远,腿脚疲乏地席地而坐,“不要你什么银两,你好生回去便是。”

没人应声。

“嗯?我说年轻人,你还不走…”

“师傅大恩大德,请收下我来传承您的技艺。”许承懿跪在地上,一副虔诚的样子。

“你这是?”老者一脸惊讶。

“小子的妻子诞下一女后便亡故,初来乍到,不知如何营生,师傅好心相助,此等恩德小子没齿难忘!”许承懿咬着牙,汗水从脸颊滴滴答答滑到地上,渗进土中,“还请师傅传授,艰难困苦在所不辞!”

以后的十几个年头里,许承懿从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职业,连常常热心收留纯熙的刘妈都不例外。

赶尸人要尽可能貌丑,他便每日穿着那件老者给他的玄色斗篷,脸上总有些脏兮兮的泥土,用宽大的帽檐遮挡起来。

做这行要胆大,老者要他晚上上坟场历练胆魄。之前做武将久经沙场,不知见过多少残尸和污血,这般锻炼下来,竟也很快有了接触尸体而不忙乱的胆识。

如今,那老者已然故去,是他将恩师的遗体引到山中一方风水最好的地方。从此长眠,不再苏醒。

“熙儿,我若是如今把这手艺传承给你,你可愿接受?”

她瞪大了瞳孔,从没想过自己以后要终日与死人为伴。

“爹没能耐,把你放在这里,以后爹要是没了,也不知道你能凭什么养活自己…”

“爹!莫要说这些话!”她噤了声,心里的悲戚瞬间被搅动起来,“我学就是,我做这个赶尸人。”

那一瞬间,她隐隐感觉到爹舒了一口气。

在后来的一次山贼暴动里,爹为了保护她丢了命。赶尸人特有的灵异气场让匪徒们不敢接近,那天,她赶着爹的尸体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雨把她身上的血渍打得晕开,斗笠之下,那块殷红的胎记像是伤口一样,配合着她悲戚的表情。她想着,是不是每个赶尸人的命数都和不幸二字相连,都要一代一代地把自己至亲爱的人送进坟墓,然后传承下去这种无可复刻的悲伤。

她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山贼突袭,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又一场巨大的更迭。

太师当权后,沉迷女色,整日歌舞升平,人民积怨,散落在民间的各路先帝遗留势力聚集起来,暗中操练,一场暴动起义应运而生。

于她,这世间却已经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没有人比她更明了对乱世的恨意,若是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一定也会是她的父亲。

原本和乐的家庭被拆散,一家人流落深山老林,父亲的仕途和家庭的前途被这世道撕扯得四散飘零,不得善终。

这暴动若是成了,也许会有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可许家已经近乎人间蒸发,纵是得此机会也无迹可寻。

不过这暴动,也未尝不是一种希望。

一种变相了的希望。

起义军暴动,太师势力极力镇压,敬安朝内所有可以触及的角落均被施以重兵把守,连她居住的那座荒山也不例外。

四海之内,草木皆兵。

听到窗外骤然贴近的脚步声和车马声,许纯熙躲在破屋子里,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这声音和爹爹平时走路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她仿佛能想象到那些官兵们穿着如何泛着寒光的甲胄,急促地挨家挨户搜查遗民,领头的将士粗声大喝着,杀气凛然。

躲在桌下,她屏紧了呼吸,生怕稍一个不注意,那些人们就会进来把她撕碎。

“这房子还没搜过,进来看看!”她听到一个男人喊道,随即破旧的蓬门被粗暴的踢开,她缩紧了身子,看着那群太师手下的暴徒把家里的陈设翻了又翻,一件件打碎毁掉。

一个士兵不小心踩住了她裸露在桌角下面的衣角,她便这样被揪扯了出来。

“小丫头,藏的还挺深。”那个踩住她衣角的男人用力拽着她的头发,瞅了一眼乱发之下她的面容,“呸!脸上还有这么一块腌臜印,哥们几个劫财不行,劫色还是没碰到个好货!”

“坏了,爹爹的令牌…”这令牌一旦让太师手下的官兵们发现,即使死罪可逃,活罪也难免,而且爹爹的尸骨也可能会遭到非人的待遇。

一个士兵走到那片柴草垛附近,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失声喊了一声,“别动!”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财产?”官兵们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快搜!”

她被两个壮汉押解地跪在地上,纵使用尽了最大的力气,也没能移动分毫。

“许承懿?是那个受先帝重用的从二品散秩大臣吗?”那个搜查柴草垛的士兵向许纯熙吼道,“你和许承懿什么关系?莫非是他的女儿?他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她咬紧了牙关,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愤怒地看着那个士兵。人非圣贤,昏君历朝历代都有,这些替他办事的爪牙更是令人憎恶,本都是这国家的子民,却要从了那狗皇帝,自相残杀。

“我问你话呢,小贱种!”那士兵提高了声音,“你给老子说话!”

“滚出我家!”许纯熙狠狠地瞪着她,眼中的愤怒似乎要沁出猩红的血来,“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们凭什么这么猖狂?”

身后一股蛮力袭来,她被那两个壮汉甩在地上,本就清瘦的她,在他们手机就像一丝蓬草一样,轻飘飘地落地。

血液的腥甜味道传来,她感到头上流下一股温热的液体,随即,便无力地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还是身在这屋中,只是身上不知被谁盖上了衾被,额头的伤口被小心包扎好,一盏如豆的灯火燃起,颇有爹还在世时候的温馨。

“爹的令牌!”她腾的一下坐起来,发现那令牌就摆在自己枕边,安静的躺在那里,不是替换出来的假货,一切物是人是。

一丝药香。

她再抬眼的时候,一个白衣的青年正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外徐徐走来。

她恍惚间以为是爹来了,那个什么时候都会护着她的爹爹,汤药氤氲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她不自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身边的青年被她突如其来的伤神吓得一愣,端着药碗,呆呆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女孩。

“你是谁啊,你要对我怎么样!”她皱了眉,打翻了药,刚出锅的药汤洒了她一手,青年躲闪得快,瓷碗碎了一地。

“如果你是那帮人的同伙,就索性杀了我吧!”她失了理智,额上的伤口愈发作痛,她抵不过那刺痛,再一次无力地伏在床上,手背上被滚烫的药汁烫出了血泡,不经意地一拄都痛得她叫出来。

青年白色的衣衫被药溅脏了,他不言语,默默把碎瓷片收拾了出去,给她擦拭干净剩下的汁水,用一块布把她受伤的手包起来,又安静走到门外再端了一碗药进来。

“再打碎了可就没有碗给你盛药了。”青年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快喝了吧,没有毒,我不是坏人。”

她颤抖着接过药碗,青年坐在床头,面色柔和地看着她。近看来,他还是个俊俏的男子,虽一袭白衣,但腰间的长剑和眉宇间的英气依旧挡不住一种少年意气的风范。

好看的青年守着她,十六岁的少女不由得有点害羞,忙不迭地低头喝尽了碗里的药。

“公子何许人也?”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悄悄问了一句。

“我是起义军里面的一个小领队,攻山时候组织命令歼灭山中所有太师势力,我便率兵杀了那几个人,顺便救下了你。”

许纯熙低着头没说话,手里紧紧攥着那块令牌。

“我们都是先帝信任的臣子们组织起来的,你爹爹和我们,按理说是同伴的。”青年温和地看着她,“你要相信我噢,敌人的话怎么可能会救你呢?”

“小女子谢公子恩德。”她忙起身行礼,却被那青年按了下去。

“身子这么弱,还受伤了,就别拘礼了。”青年用力很轻,“想必你是许大人令爱,怎的沦落到了这地步?”

那天晚上,许纯熙多了一个叫做杜越的挚友。

他们聊了一夜,灯中烛心换了一茬又一茬。

她得知,杜越是个没有身份的草民,家中靠来肉铺为生。父亲性格刚烈正直,杜越刚满二十便让他参加起义军为先帝报仇,母亲柔弱温婉,向来爱追随父亲,家中虽然常响着父亲高声的话语,倒也和谐快乐。

“纯熙真羡慕你,有人等你征战回家。”说着,她的眼神变得落寞。

“若是纯熙不嫌弃,我便在这驻扎的几日里做你兄长一阵子,让你也好有个依靠。”杜越笑得很暖,她的脸一阵绯红。

夜晚,她睡在屋内,杜越守在门外。她想让他去找部队,他却说不打紧,部队要采集药草和食物,还要耽误几天,他守在外面便是。

她辗转难眠,杜越温柔笑着的面庞总是出现

在她脑海里,闭上眼睛都挥之不去的顽固,盘旋好几日不绝。

他白天去部队视察,她便找了一张大纸,用木炭笔勾画他的样子。

第一日,他的眉眼。

第二日,他的长发。

第三日,他的脸廓。

第四日,他的身量。

第五日,他的白衣。

第六日,画成,她把那张纸复叠了三四叠,藏在柜底的深处,不让他看到。

这种感觉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类似思慕,却又自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庞,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丑陋。五官还算端正清秀,只是那一块几乎覆盖半张脸的胎记,像朱砂落了一脸,烫在上面似的,任她如何用力擦拭也擦不掉。

可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总是爱慕掺杂着卑微。

杜越说还有三日他便要走了,去带兵攻打其他的地方。

“起义军势头很好,三日后我们要去攻打都城,这是推翻太师势力的关键一战。”杜越一脸期许的样子,“一定要换来一个新的河清海晏的盛世啊。”

“那,祝你成功。”她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临行前一日,杜越邀她在林中散步。两人走走听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山顶。

她感到诧异,十六年,她从未来到这山顶。这里横亘一条小河,河水顺着山间沟壑流下,分成无数个枝杈,承接着来自上天的甘霖,再将它们细细分给这山间的花草树木。

山河社稷也是如此啊。上天把这最天然的恩赐送给一个国家,一国之君之下分各部各大臣,将福泽布施给他们的子民,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纯熙,快四月了,清明节快到了。”杜越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我们一起为你爹爹种一棵柳树吧,就种在这山顶,让它替你爹爹看尽这未来的江山社稷,看未来我们如何让这时代更迭成他希望的样子。”

“嗯!”她望向他充满期许的眼眸,那里清亮得很,她头一次如此鼓起勇气望他,也许他也看得到她的希望。

一番劳累之后,两个人坐在山顶,看向远方。

山顶的视野很好,遥遥能看到并不清晰的敬安国,那些绵延千里的民房,中心巍峨的皇城和宫殿。

“纯熙,看到了吗,这就是咱们的国家。”杜越的表情变得浩远起来,她感到他似乎要和这山顶的云海融为一体,“很快就要回到太平盛世了。”

“一想到这盛世之下还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就感到好有力量!一定要为先帝剿灭太师势力!”杜越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此间少年,豪气直冲云霄。

“纯熙,你有没有听过一首儿歌?”杜越充满豪气的眼神复变得温柔。

“什么儿歌?你唱给我听听。”

“杨柳儿活,

抽陀螺;

杨柳儿青,

放空钟;

杨柳儿死,

踢毽子;

杨柳发芽,

打拔儿……”

杜越唱歌跑调,她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认真唱了跑调的儿歌的样子,禁不住笑出了声。

“好你个许纯熙,你还敢笑我!”他收了声,从小河里捞了一把水,朝她泼了过去,霎时,少年少女的嬉笑声,在山顶上响了好久,孤僻的青山也好似因着这笑声而消散了几分瘴气。

那日晚上,许纯熙突然出奇地不爱说话。

“杜越哥哥,”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能不能不要走?”

“怎么?我说过要攻打都城了,这很关键的啊纯熙,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再来山里找你玩好不好?”

“不好!”

“什么?”杜越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说不好!”她喊了出来,“凡是要夺走你的事,都不好,我都不要!”

“纯熙,你这是……”

“你还如何来山里找我?你让我怎么熬这长年的战乱?你让我以后自己怎么敢在这深山老林里睡觉?我还和谁去山顶看这天下?”她的眼泪盈满了眼眶,“你看不出来吗,杜越,我喜欢你啊!”

他惊呆了脸。

“你可能会嫌我长得丑,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伺候你一辈子,你或者会嫌我晦气重,我可以不再做这个,我只要你别离开我你不能吗杜越?不能吗?”

他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纯熙,我从来没觉得你难看。”他撩开她额头前的几绺碎发,“你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

“你若觉得我好看,就陪着我啊,你走了。我就真的什么依靠都没有了…”她瘫在他怀里,颓丧地像被抽离了魂魄。

“纯熙,你等我好吗?”他说话了,“等打了胜仗回来,我就娶你进门,你放心,我爹娘都会好好待你的…”

她只是掉了两行泪,呆呆地看着他,不相信似的,傻傻的样子看得他心疼。

“你给我立字据,不然我不信!”

她找出一张大纸,纸上的图案已经斑驳,隐约看得出来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轮廓,独自一人站在云间,笑看风云的样子,眼神浩如烟海。

他在背面一字一句写下,“待到攻城胜利,新国建立,杜越定赴约迎娶许纯熙过门。”

“相信我,不会太久的。你等到那棵柳树抽了芽,长得枝繁叶茂纸时,就是我回来之日。”

次日,杜越很早便出发了。山中无人打更,约摸四更时,他默默进屋给她掖了掖被子。偷偷拿了她那张字据来看,纸的另一面画的青年栩栩如生,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纯熙,我何德何能,让你对我如此倾心……”

散秩大臣许承懿失踪后,坊间传言其妻于深山之中产下一女,貌美如花,倾国倾城,颇有其母遗韵。

她并不那么美丽,却那样傻傻的闯进他心里去了。

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许大人对我们杜家有恩,没有他,我们的肉铺可能早就被那些奸吏搞垮了。很多人说他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文化,可人是否有文化,又何止局限于读书的多少呢?”

许纯熙,遇到你,是巧合,还是注定呢?

青年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女,转身离开。背影悲壮而坚决。

敬安三十八年,起义军攻打都城,太师势力殊死镇压。细作泄露风声,起义军行踪被太师掌握,便派重兵精锐把守皇城。起义军寡不敌众,败于皇城,十万将士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遗体掷于城郊荒山,此山自此成乱葬岗,无人管辖,遗于城外。

夏至到了。

许纯熙每日都要上山顶,看那棵柳树是否长了新芽,看那模模糊糊的万里河山是否更迭成了她想要的模样,看她心心念念的青年是否能远隔千里告诉她一切都好。

那个俊俏的青年许诺着,柳树枝繁叶茂的时候,他会回来娶她,她把那张字条贴在心口,让上面拙拙画着的青年站在自己心前,随心跳一起活在画上。

“杜越,我在等你啊。”

无数的尸体被扔进山林的时候,她心里钝钝地疼了一下。

“杜越,你在这里面吗,你没死对不对……”她发了疯,戴上斗笠,攥着一大把符纸在死人堆里翻了又翻。人们的尸体太沉重,她一具一具,搬到没有力气,身上沾满了尸身上的污血,和她的汗水泪水掺杂在一起,混出一大片红的颜色。

“你们都是好人,我来帮你们,我渡你们回家……”她拿出符纸,贴在人们斑驳的额头上,一波又一波,引着他们在这山中慢慢行进,再安详地躺进最天然的墓穴。

她找到他了。

雪白的长袍已经被血液和污泥染得发黑,她认得出他的眉眼,腰间的长剑,一切还和一年前那时一样,浩如烟海,意气风发的少年。

“柳树长大啦…”她呢喃着,“我这就带你去看,好不好?”

安葬完了所有的尸体,山里已经充满了血气。瘴气起,林间又下了雨,把地上的污秽洗刷得干干净净,流入泥土,深埋大地。

“杜越,我最后一次,就是渡你。”

她把符纸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他闭着眼,那眉眼依旧清秀好看,至少,是她所见最好看的男子。

“起身吧,跟我去山顶。”

她摇动引魂铃,他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就像活过来了似的,一步一步,这在沙场上死命拼杀的青年,此刻在她面前依旧温柔驯服。

山顶,小河的水流渐渐淌过沟壑,旁边的柳树枝繁叶茂,枝条摇得窈窕。

“你看啊,柳树长大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很,“这江山却没能如你所愿。”

“好在你回来了,没有爽约呢。”她笑了,他终于没忘了她,还是回来见她了,还是坐在这山顶和她共赏那万里山河,看一切尽收眼底。

“你还记得那首歌吗,你当时唱的跑调了,我还笑话你呢…”

“杨柳儿活,

抽陀螺;

杨柳儿青,

放空钟;

杨柳儿死,

踢毽子;

杨柳发芽,

打拔儿……”

“你给我唱的这歌真好听,只是没个名字。”她想了想,“如今只剩我一人孤苦伶仃,便唤它伶仃谣好了。”

她唱了起来,声音愈发哽咽,清亮的歌声慢慢变得沙哑,最后,她抱住他,泣不成声。

“杜越,我不要这江山,我只要你在。”

“睡在这里吧,能一直在这柳树边,我也一直会在,和你一起看这天下。”

山顶云层渐厚,一场雷雨正在酝酿。

“喀嚓”一声雷响,雨点噼噼啪啪掉了下来,她的泪水也如山洪一般,再也止不住。

杜越,我是一个被乱世耽误了的人。若是一切相安无事,我也许是个官家大小姐,待字闺中,遍寻良人。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乱世,我才幸而有机会遇到你。

此后,她不再赶尸,最后一笔,收于她所爱的男子。

三十八年夏至时,

白衣少年春风顾。

风起云动倾天阑,

一曲伶仃响阳关。

下个盛世,别忘了出席我的人生。

她笑着说。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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