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阿姨,叫什么,我记不住了。
她是建筑公司的搬运工,有着蔚华一样粗粝的嗓音,短发,四方脸,瘦瘦高高的板寸身材,行事为人像庖丁解牛一样精准和暴烈,那气度,难免让人跟江姐之类的人物联系在一起。
丈夫经年不见,自己带着三个儿子生活。我小时候,她常常抱着我在工地上晃荡,别人一问,她就给别人说,我是她家的童养媳。后来,这一度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梗,常用不疲。
那些年,学校经常组织春游,每春游,都要求学生自带水和食物。奶奶嫌烦,往往一两个馒头打发我。她好不安逸地跑去教育我奶奶说:你啷个都要给她买两个面包噻,馒头你逗给她了,她同学看到起,不晓得要好笑她,你让她在同学中啷个有面子。
夏天,我拖双塑料拖鞋在外面溜达,她正叼根烟,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大声说笑。我远远听见她的声音,马上踢踢嗒嗒地跑过去,她一眼看见我,腾出一只手来,拦腰抄起我,说:哎呀,我的媳妇儿来了。嗯,我的媳妇儿就是乖,嗯呀呀。。。。。
一边说,一边在脸上乱亲我,亲我一脸口水。突然看见我的塑料拖鞋,立马换了她粗粝的嗓音说:哎呀,我的媳妇儿,啷个穿塑料拖鞋哦!一边说,一边抱着我走向我奶奶,说:哎呀,你们啷个给幺妹儿穿塑料拖鞋哦,女娃娃嘛,要打扮得巴巴实实的噻,穿成嫩个逗让她出去了。我奶奶哭笑不得地说:她要去踩水,再说了,小娃娃穿嫩个好爪子。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摇摇头走了。
隔了几天,她来我家,递给我一双崭新的凉皮拖鞋,还有粉红色的装饰花,我立刻踩在脚上,跑出去炫耀了。晚上回家,奶奶说:你就嫩个穿出去了,你晓得不,你这双鞋有好金贵?别个屋头三个儿子吃饭,你XX阿姨不晓得背了几天砖,才有你这双鞋子。
革命阿姨住在小洋楼的底楼,楼上是一位老奶奶,出身应该不太好,所以很少出门。但是,人很敏感精细,睡眠尤其有障碍,革命阿姨家的几个儿子又不消停,两家人常常为此事起纠纷,革命阿姨吵架,唯一的利器是嗓门大,敢下口,老奶奶骂人,却是辱不粗口。旁边人看起来,革命阿姨难免显得蛮横无理,就加入进来说革命阿姨的不是,常常让革命阿姨气结难抑。
此后一段时间,每到夜深两三点左右,老奶奶都会被蹊跷的叩击声惊醒,而再难入睡。家里人,也夜里提高警惕,每当声音响起,就检查门,检查窗,都没有结果,搞得全家人疑神疑鬼,彻夜不得安宁。偶尔,老太太的儿子跟院子里的人闲聊时,提到这事,周围的人,听了都露出莫名高深的笑容。这儿子突然醒豁过来,当天晚上声音再次如约响起的时候,他突然揭开地毯,果然,声音来自老太太的床底下。原来,革命阿姨气不过,就特制了一根竹竿,竿头绑上破布,作为出身红正的革命群众,参与过小洋楼的改造,所以对小洋楼的结构了如指掌,精准地找到老太太床铺的位置,设置好闹钟,每到夜深2点,就起来用特制竹竿敲击老太太床所在的位置。困扰老太太一家人的几周的神秘事件终于接了谜底。
某年夏天,暴雨。原来水牢所在的防空洞,被淹而闷水,使得平房大都被侵湿,街道号召人投入清理,不少人都害怕进去,住小洋楼的革命阿姨却自告奋勇,她去工地上取来高筒雨靴,自制了竹制的耙梳 ,进到洞子最里面去疏通,洞子里面没有照明,全靠用手去探摸下水道口。不晓得过了好久,终于看见洞口的淤水慢慢消退,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看见革命阿姨走出来,全身混成一个泥人,看不出鼻子在哪里,嘴巴在哪里,只隐隐有眼白在转动。那次,革命阿姨病了好久,咳咳喘喘不断,还一直在工地上劳作,也没见她休息。
有一天,放学回家。奶奶告诉我革命阿姨死了。工地上的塔吊垮了,倒下来,工地上的人都慌忙四处奔逃,只有她鬼使神差地跑向塔吊倒下的方向。那天,工地上倒下来的塔吊砸死了唯一个人,那就是她。
很多年后,我在两路口碰见一位车管员阿姨,抱住她失声痛哭,朋友不理解,回来后到处传说,说我丢脸地在街上抱住一个脏兮兮的工人哭,他不晓得,这位徐阿姨当年跟革命阿姨一样,都是我的保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