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气味是甜的,甜得发腻。
那是四月的故乡,空气被槐香浸透,我却嫌它太浓,浓得像化不开的糖,黏在喉咙里。放学路上,我总加快脚步,试图逃离这甜蜜的包围。同学们嬉笑着扯下低垂的花串,吮吸花蕊底部的蜜,我只觉得幼稚。那时我正沉迷于青春的忧愁,以为唯有疏离才显深刻。
奶奶是院里最会收拾春天的人。某个周末,她硬拉我去摘槐花。晨光熹微,她站在树下,仰着头,眯着眼,斑驳的光点洒在她慈祥的皱纹里。“槐花这东西,看着普通,却能救急又能解馋。”她说着,递给我一个竹篮。
我勉强跟着。她教我辨认哪些花苞最饱满,如何轻轻一捻,让整串花落入掌心而不散。她的动作有一种年久的熟练,仿佛不是在采摘,而是在与一位老友寒暄。空气中弥漫着青涩与甜香,蜜蜂嗡嗡作响,四周是春天忙碌的生机。
“你太爷爷那年逃荒,就是靠着一路槐花活下来的。”奶奶平静地说,手里活儿没停,“他说,人活一世,能甜的时候就别想着苦。”
我怔住了,抬头看那满树繁花。它们忽然不再只是花,而是沉默的见证者。汪曾祺先生写过:“世间万物,皆有情于人间。”我第一次触摸到了这句话的重量。原来我厌弃的甜腻,曾是另一段人生的苦尽甘来。
中午,奶奶烙了槐花饼。面粉裹着洁白的花瓣,在油锅里嗞嗞作响,散发出一种质朴的焦香。我咬下一口,先是微苦,继而回甘,最后满口清芳。那味道复杂而真切,像极了生活本身。
从那以后,我看四月的眼光变了。我开始留意槐树下仰头的老人、踮脚的孩子,他们郑重地接住春天的馈赠。我不再觉得槐花甜得发腻,那甜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平凡日子里的感念,有一种世代相传的、对生活本真的热爱。
又是一年四月,我站在异乡的槐树下,给朋友讲述槐花饼的做法。我忽然明白,奶奶教我的不止是一道菜,而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不必在春风里寻找秋雨的诗意,当下的饱满便是生命最丰厚的赠予。
成长不是学会批判风的姿态、花的浓淡,而是学会在微风里站稳,在浓香里品出层次。我曾嫌弃四月太甜,不过是因为尚未尝过真正的苦;我曾故作深沉,不过是因为还不懂得最深刻的乐观,往往披着最平凡的外衣。
汪曾祺先生曾说:“人的第一次成长,是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还是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明知有些事可能无能为力,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我对生活的乐观,就是人间四月。它不回避风雨,却更笃信阳光;它知晓寒冬,却更热衷绽放。那甜,是穿透苦难之后的澄明,是人间最本真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