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看起来像一篇文学报告,其实不是。
老刘是我表哥,我二舅家的孩子,因为我们年龄就差一岁,从小能玩在一起,关系算是比较好。在我还不知道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不能结婚的时候,以为长大后就会嫁给他,我这种心理暗示给他增加了无限光环,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觉得“好厉害”。我读他读过的书,看他爱看的动画片,也跟着他在火炉上烤橘子在冰箱里冻葡萄,招猫逗狗捉鱼养虾……我一度怀疑现在的很多爱好都是模仿他养成的。他学习成绩不好不坏,但是动手能力极强,我的自动铅笔全被他拆卸重组,像二手车市场的破烂堆。在家长要求我们少看闲书多学习的风头下,他带我去地摊淘盗版书,让我帮他砍价、演双簧。事后他拿着尼龙绳捆好的一堆小说大步流星的往家走,恨不得在马路上就把书读完,那会我们也仅仅上小学四五年级。
他读茅盾的《子夜》、钱钟书的《围城》、巴金的《家》……我也不好意思把《皮皮鲁和鲁西西》翻来覆去的看,只能硬着头皮啃他读完的那些大长篇。因为太小了,除了隐约读明白了一点人物关系,其他都云里雾里,价值判断还停留在“这人是好的坏的?”的阶段。我不相信老刘就比我懂多少,但是他依然读的津津有味。
我原以为老刘长大了会在马路边给人修自行车,毕竟他那么爱拆拆装装,结果成了一个爱文学写作的社畜,我心理平衡多了,他如果成了一个修自行车的作家我就不能不嫉妒他了。
老刘的大学是天津的一所理工学校,他读的英语专业,是全班少有的几个男生之一,据说很得女同学喜欢。老刘从小时候就养成的特立独行习惯保存了下来,几乎不上课,拿着一个折叠马扎天天泡在图书馆,或者去校外酒吧打工,跟老外留学生吹大牛开黄腔,学了一口地道的贫民窟英语。看完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欧洲和日本小说后后(我觉得主要是亨利米勒和村上春树),老刘的文学世界就被颠覆了。他产生了勃勃野心,要在一切生活中挖掘一切的文学。可惜,他这一切的生活几乎等同于“性生活”了。以色欲或者说“性”为主题或者涉及该方面的小说古今中外都有,也不乏经典名著,有世俗的有诗意的,有露骨的有隐晦的,但都挖掘人性的真实和复杂为本。可是老刘的深刻居然是“事后讨论”,真让人大跌眼镜,而且这个“事”和“讨论”并没什么联系,“事”就是不亚于毛片细致的色情描写,“讨论”就是非常造作的哲学探讨。真够让人身心不适,简直是一个满嘴虚伪的老流氓做派。
我在心里想劝告他,文学不是谁都能搞好的,哪怕是老刘这种从小热爱、长大愿以此为志业的人。但我还是不愿意打击他,不仅因为他是我哥,是我小时候崇拜、甚至一度想嫁给他的人,更是因为文学的道路曲折坎坷,没人可以不走弯路就能直达殿堂。
今年国庆假期回家,我没有见到老刘。说实话,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之前来西安也不告诉我,就是在要走了,在机场等待的时候贱兮兮地发张照片,告诉我来西安吃了个羊肉泡馍、回民街的小吃难吃极了之类。然后我骂他不来见我,他就一本正经解释,有情不必相见,带着我影响他艳遇,气的我吐血。国庆假期,我在假期过半才回家,第二天跟妈妈去小姨家做客,小姨告诉我说表哥和二舅舅昨天来看了外婆吃了饭,然后我表哥提前结束了假期当天就坐高铁回单位上班了,又错过。我打电话问他,他说不知道我要回来,不然就见一面再走。我说,按照你的尿性,不是应该在家住到假期最后一天然后再编个事由多呆几天?他打个哈哈没接话,问我什么时候走,到时候中途下车他带我下馆子。我说返程票买好了,没办法了。他也就作罢,随便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和老刘很少打电话发语音,我们互相嫌弃对方语气臭、态度差,没几句就要爆粗口摔电话。只有用文字沟通,反而可以畅聊,文字的爆粗也被看作直白的辅助词,不在话下。这次打电话,我觉得老刘不对劲,我知道他一直自称社畜,但是实质上是个野畜,但这次从字里话间感觉到这头野畜像是被锤了。
在小姨家吃饭间,说起了前一天二舅舅和老刘来她家的事情。
原来老刘和他爸是参加完婚宴去的小姨家,结婚的是他家楼上的邻居,同时作为大龄未婚男青年小组的成员,两人之前颇有惺惺相惜的情谊,这次那人一结婚,小组解散了,因为只剩下了老刘。二舅和舅妈虽然平时着急、搓火,但是架不住老刘的一套洗脑托词,什么这个时代男性35岁结婚是正常和普遍的,加上周围有认识的人里确实也是如此,舅舅舅妈也就自我安慰一番的作罢了。这次,楼上那个“战友”一结婚,老刘屏障的最后一层就被击碎了,舅舅和舅妈的心理防线也碎了。二舅舅借酒浇愁,结果看着旁边的这儿子一脸无所谓,简直愁上愁,匆匆揪着老刘去了小姨家,打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苦闷。姥姥住在小姨家,听小姨说,二舅舅一进门就奔着老太太屋里去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姥姥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完全不知道二舅舅哭诉的心事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儿子哭得伤心,也跟着呜呜哭起来。小姨留他们吃饭,结果在饭桌上得知小姨的儿子———我们最小的表弟,已经于前天跟女友订婚了。二舅舅再次被打击,老刘看着老爹的表现,也无法可解,只得陪着老爹一瓶瓶罐酒,直到把小姨夫的红白啤全喝干净了。
我想象着二舅舅的哭鼻子,就想笑,但是小姨和我妈就在旁边长吁短叹地为老刘感慨,左不过是身体、心理、处事、交往方面是否不正常之类。我听着她们的对话,沉默不语。这还是从小被两个姑姑喜欢和偏宠的老刘吗?我终于知道老刘为什么会提前结束假期了,他就像野畜逃离任何不适应的环境一样逃离了这个他曾经依恋的家。现实让我觉得不可理喻,老刘还是那个老刘,就是因为年纪稍微大一点没有结婚,在众人眼中,而且是最亲的人眼中就是个异类。老刘曾经所有的优点和特性,就被当作是分析他心理不正常的依据。
回来后,我打电话安慰老刘,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他我是支持他的那个亲戚。他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搞文学还是拾破烂我都会支持他,反正后果都是他自己承担,他自己都无所谓,我干什么要去大惊小怪的。老刘倒是坦然,语气又恢复到野畜的勃勃生机,恨不得把整个世界吞掉,继续混不吝起来。老子需要安慰吗?需要支持吗?我大笑。他继续喷我,你也是个看书写字的,平时也吵吵着爱文学,你他妈就是伪文学爱好分子。我也急眼了,你他妈凭什么他妈的说我是他妈的伪?老刘被我逗乐了,终于平心静气的跟我好好说话。
在文学的世界中,我们会鄙夷娼妓吗,我们会谄媚权贵吗,我们会歧视穷人吗?不会呀,对不对。我们会把一个人按照是否结婚是否繁衍是否工作作为价值评判吗,也不会。那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会呢,我不认同。妹妹,之前过生日我不是给你写过一句话,——读书和写作会延长我们的狗命。我的狗命在现实生活中微不足道,但是在文学的世界中甚至会非常有魅力。你会怎么写我呢,“他是个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想法的单身汉,以后可能会一直如此。”、“他是个早早结婚的中年男人,每天看着毫无魅力的妻子想着,该怎么活下去”......我对这两种表述和这两种文字人生没有偏爱,只要是真诚的人生,都是具有同样的魅力,所以我只是觉得我要诚实。如果我不能诚实的生活,我就不能诚实的写作,我就对不起三十多年来的文学教养。亲人的眼泪对我的伤害是实在的,我对他们的伤害也是实在的,文学允许伤害,但是不允许不诚实。
上述的话让我感动极了,我终于知道老刘并不是小打小闹的文字实验者,他是真正的文学融入派。相信终有一天,老刘会写出美丽而有力的文字。在此,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