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世上的。
杜晋南转动着手中的笔,看着略显昏沉的灯光下旋转的影子。他这样想着。
这或许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在不同时刻,人的内心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在大多数时候,在被触动的瞬间,在写下每一行诗句之时,他很明确地了解自己所给出的答案。
然而,在那一刻,他无疑是背叛了那个答案。
他垂首自嘲了一声,随手收拢了一下桌上散乱的文件,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
“晋南,等一下。”
“怎么了?”闻声抬首,杜晋南看见门口的叶子惜笑着向他招招手,以及她身后的陌生女生。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哦,她叫谢春语,是我同系的学妹。她听说了你的诗稿的事情后就一直跟我说有些问题想问你。”叶子惜稍稍侧了下身,好让身后的女生露出脸来。
为什么又要提起这件事?
事情的发生是在这一年樱花诗赛即将结束之时,文学社里突然收到主办方组委会的来信,内容为一张被撕去上半部分的诗稿。因为内容残缺并且找不到参赛者信息,这份投稿没能参与樱花诗赛的评选。当然,社长肖予收到后一眼便认出这是杜晋南的投稿,十分气愤,并且决定彻查此事。然而当事人杜晋南却阻止了他。整件事从始至终,杜晋南的表现异常冷静,仿佛这份诗稿与他无关。
门口的光线不如室内,再加上叶子惜的遮挡,他不太看得清阴影下女生的面容,只听她淡淡问道:“你好。是杜晋南学长吗?”
冷淡平和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候。
“那个……我是。”
女生随即从叶子惜身后走了出来,十分自然地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不是……”她完全径自的举动让杜晋南有些失措。眼前这个人看来很难交流的样子,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叶子惜:“我不是都说了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追究了。”
叶子惜讪讪地笑道:“没办法,这丫头听说以后这事就一直缠着我说她可以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杜晋南扶额叹了一声。
“杜晋南学长。”谢春语唤了一声,“我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确认一下。”
“啊?”
“请问你在创作这份稿件的时候上面是否有任何缺损呢?”
这个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审问的气氛是怎么回事?面前的女生淡然自若得有些过分了,明明说出这么奇怪的话,神情却没有丝毫起伏。
“没有吧。”杜晋南无奈地坐下,回答道。
“那请问你是否能想到任何对你抱有私人恩怨的人呢?”
“想不到。”他的语气明显透露着不耐。
“我想,最显而易见的应该是组委会的人吧。”叶子惜饶有兴趣地走到谢春语的身边坐下。
“不会。如果这件事是他们做的话,是不会来特意通知你们的。而且,如果目标仅仅是这份稿件的话,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将整份稿件撕毁。可为什么只撕去了上半部分,而留下下半部分呢?”谢春语分析道。
“挑衅啊。”不知为何叶子惜的眉眼竟然显得有些兴奋起来。
“如果他们这么做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就会是他们,风险也太大了。”谢春语从笔记本里翻出那份残缺的诗稿,端详道:“这个东西值得他们冒这个风险吗?”
“啊?”杜晋南觉得有些火大。
“你想到什么了吗?杜晋南学长。”谢春语抬头看着他,依旧一脸淡漠毫无波澜。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他不敢下什么断言,但是他感觉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生气。她有情绪吗?会开心,会笑?完全无法想象。
“没有,你们继续。”不愿自己被这样的人牵动情绪,杜晋南努力装出一副微笑。
谢春语立刻低下头看向手边的笔记本:“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是针对杜晋南学长个人的。撕去上半部分是为了让他无法参加比赛,而留下下半部分是为了让他本人知道自己无法参赛的原因。”
叶子惜恍然大悟一般道:“哦!这么说的话,会不会是韩阔啊?”
“韩阔是谁?”
“哦,他是通讯部的人。因为我们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组织,没有什么硬件设施,平时都是依靠通讯部的支持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可是晋南想要把文学社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组织。韩阔不同意,两个人就因此起了争执。怎么说呢,其实韩阔他也是好意,但晋南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硬是要和人家理论。”叶子惜蓦地拍了桌面道,“对哦!我记得就是在把稿件寄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通讯部的活动室里开完会后,我就把稿件放在那里了。韩阔负责保管活动室的钥匙,如果是他的话,确实可以进入活动室拿到稿件了。现在想想,该不会真是他做的吧?”
“不能下定论,不过还是先见一见这个人为好。”
“你们!”
杜晋南倏地拍案而起,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怎……怎么了晋南?”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杜晋南撑住桌面,低下头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绪,扯出一个笑脸:“你们慢聊,我先回去了。”
看着他有些急躁地起身,胡乱将椅子退到桌子下,临走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尔后又匆忙地消失在门口,谢春语幽幽道:“杜晋南学长有点奇怪啊。”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四月初的春夜,清寒料峭,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仿佛细语。在两人一起回寝室的路上,叶子惜看着谢春语拿着信封端详了一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哦,没什么。”谢春语抬起头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信封而已。”
“看你看得那么专注,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呢。”叶子惜接过来叹了口气,稍稍有些遗憾。虽说是一起买的信封,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也很难看得出什么线索吧。谢春语同往常一样沉默着,叶子惜侧过头,看见她依旧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无论发生什么,谢春语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也从来不会有过多的言语。不过相处久了,她也可以看出她不露于形的语言。
“杜晋南学长很奇怪啊。”
“你刚才就说过了。”叶子惜笑了一声,“晋南确实是个大怪人呢。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会特别在意,可遇到事关重大的时候他又会觉得无所谓。就算我们认识这么久,有时候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呢。”
就算是这样。谢春语咬了下嘴唇,翻开笔记本拿出夹在里面的半边诗稿。
橙金的灯光滤过百叶窗变成条纹状印在纸上,随着走动的步子在诗行间跳跃。谢春语将纸拿近,努力地想要看清。
什么啊,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
谢春语倏地停住脚步。
原来。
原来是这样么?
这篇诗稿会有此命运也是情有可原的呀。
“怎么了?”叶子惜察觉到女孩没有跟上来,“发现什么了吗?”
谢春语沉默了半晌,还是缓缓开口:“杜晋南学长,很会写情诗啊。”
“是啊,他情诗写的很不错呢。看不出来吧?”叶子惜忍不住笑出声。
“那杜晋南学长有女朋友吗?”写情诗的话,那他应该有一个诉说的对象。
“女朋友是没有,不过他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叶子惜抚了抚下巴回忆道,“就是我们社上个月聚餐的时候,晋南有点喝多了,然后他居然说,这次樱花诗赛他要是获奖的话,他就要告白!”叶子惜的音调猛地提高数倍,“你知道吗!和他认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有暗恋的人!”
“哦。”虽然没怎么表现出来,但谢春语也可以感受到这消息的冲击性。
“你怎么问这个啊?”
“从动机上考虑。毕竟爱情是比其他感情更容易驱使人做出过激的行为。”
“对了,明天要不要我帮你约韩阔出来?”
“不用了。”谢春语阖上笔记本,“我自己去找他好了。叶学姐,你有他的课表吗?”
“你确定吗?韩阔虽然人是挺好,但你要是跟他不熟的话,还是有点难说话的。”叶子惜不免有些担忧。正是因为了解韩阔其人,尤其在这个关口上,作为社里唯一与杜晋南发生过口角的人,他心里必定多少会有些芥蒂。
谢春语有一瞬闭上了眼,她的微笑仿佛洞彻了结局。
“确定。”
(二)
平湖千顷,长风十里。杜晋南看到路灯下的影子,单薄得像是一片纸。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渐近,他回过头,那时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
谢春语负手缓缓的向前走着,因为她的脚步很慢很稳,甚至很难让人察觉到她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因为叶学姐说你们的社长想要听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谢春语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对了,学长,我有一事不明。”
他当然认得这张纸。它很平整,就像它从未离开过他手中。
谢春语将纸拿到眼前,一字一顿:“‘我看见时间的颜色和你的呼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间没有颜色,‘呼吸’的话也应该是用‘听见’才对。总之,整首诗里面都是病句,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杜晋南尽力压制着心里的恼怒:“什么都不懂就不要乱说。快给我。”伸手要抢过她手中轻薄的纸张。
“不可以,这是证物。”谢春语的动作很快,轻轻抬手便躲过。
什么证物?莫名其妙的女人。
杜晋南轻笑一声:“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侦探啊。”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弄清我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谢春语的语气平淡却笃定。她微微低着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诶呀,你们两个怎么还在吵啊!”
突然感觉到被人拍了肩膀,杜晋南看见叶子惜和肖予出现在他身侧。
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两个人走到这么近的地方。
肖予看到一脸惊异的杜晋南和面若冰霜的谢春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说话有点奇怪的丫头。”
“你干嘛说出来呀!”叶子惜小声提醒,笑着打了一下肖予。
“他就是我们文学社的社长,肖予。”叶子惜介绍道。
谢春语点了下头:“社长好。”脸上的表情依旧冷然。
果然是奇怪的人啊。甚至胜过了杜晋南么?
“我从子惜那里听说,这件事是韩阔做的。”
“并不是这样。”
“怎么说?”
谢春语从笔记本中拿出那张残缺的诗稿,指在上方被撕掉的痕迹处,“上半部分被撕掉的形状是将这张纸非常整齐地折叠后撕下的,而且在边缘的下方还有一道痕迹,这是在折叠后用指甲压平的痕迹。我见过韩阔,他折叠纸张的时候是十分随意的,而且指甲不太平整,如果他用指甲折叠这张纸的话,上面一定不止会留下一条痕迹。”
很淡很平稳地说完,就像在读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真亏她这么细致的地方都能注意到。虽然肖予早就心知肚明韩阔不会做出这种事,但还是惊讶于她的观察力。
“确实,韩阔这个人平时就是不拘小节。”肖予微微点点头。
“那到底是谁做的呢?”叶子惜更加担忧起来。
“这个……”谢春语沉默片刻。风吹过耳边的声音是很不稳的,像是叹息。她深吸一口气,随手将诗稿递给了一旁的杜晋南,“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都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接过来,像是对待珍贵的家书,仔细整齐地叠好放进衣袋。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肖予长叹一声,“本来看文学社发展得这么好,我也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给下一届的人了。可是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个事,叫我还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就是说啊。”叶子惜重重地点头,“倒是晋南你呀,老是说推迟换届时间,一点也不着急,都这个年纪了,还不好好考虑以后的事吗?”
肖予赞同地拍了拍杜晋南的背。
虽说他与肖予、叶子惜是同级生,但有时在那两人面前,杜晋南的任性会更加显得他像个孩子。
他望向那片平湖镜月,目光仿佛悬浮于水面之上,无法离去亦无法落定。
“这种事,到时候再说吧。”
“我和肖予要去一趟图书馆。晋南,你就好好地把人家送回宿舍吧!”
“知道了。”
谢春语看见杜晋南的微笑是很平静的,而他就这样目送的叶子惜和肖予的离开,安静、温和却又悲伤,仿佛这就是一场永别。
本来不能理解的事,也渐渐有了脉络。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
“走吧。”他没有看她,只是径自地从她身边走过。
谢春语想起与杜晋南的第一次见面。没有铺陈、毫无渲染的开端,在那样狭小有昏暗的活动室里,她的视线穿过散会的人群,看见他坐在桌前收拾文件。本来就只有几张纸,而他却细致地反复整理着,而他的背影干净又萧索。这是一个过分认真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她自己很相似。她也清楚,这样的人往往容易在某些事情上极端化。而在她想要深入地询问的时候,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发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