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郑重申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自然

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很少会见到凌晨,这段时间是要交给睡眠的。但如今这个年头儿,懂得爱惜自己的人不多,或者说懂得但做不到,就像爱抽烟的人知道尼古丁不是好东西,但抵不住一个“爱”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万事万物,只要沾上一个“爱”字,那就由不得自己。

我对凌晨谈不上爱,但因着种种主观客观相交汇的因素,我曾和凌晨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过往。以至于能让我放下对身体死亡的恐惧,克服本能的睡眠基因,走出房门,在凌晨的街头放逐自己。

那是南方的一个冬日夜晚,躺在酒店的我,被隔壁夜夜笙歌的KTV搅扰地实在无法入眠,头痛欲裂,翻来覆去后,我无奈坐起身,看着窗外昏黄的街道和茂盛的植被,在对陌生城市的恍惚里,我决计穿上衣服,去凌晨的未知里闯一闯。

虽然是南方,但冬日的街头还是有些凉意的,酒店旁边是当地有名的樱花公园,我踱步过去,忽而发现,公园里竟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同我一样,不知是失眠还是情趣,自在地闲逛。

白日里的樱花公园总是热闹非凡,让我从未仔细打量过她,时至凌晨,我恍惚地从她的沉寂里体味到一种博大。云纱在头顶变换着位置,小山里躲着地虫鸣,高一声低一声地传入耳边,我竟一扫刚才睡眠被搅扰地痛苦,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借着兴意,我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樱花公园后面有一座小山,我每日从这里经过,却从未爬上去过,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天来个夜游!可惜,我没有苏轼的好运气,没有“怀民亦未寝”的好时机。但月朗风清,还抵不过一个“怀民”吗?

我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便拾级而上。

白日的小山,因着城市喧哗的衬托,显得不起眼且小巧,可夜晚的小山,没了都市灯影的映照,竟然多了几分威严。我克制着内心的抖动,在月光的照拂下,咬牙向上。山风袭来,水波不兴。在攀爬的过程中,我竟神奇的失了恐惧,完全沉浸在翠竹绿草的生动里了。

遥望古人,邀友人夜游的意趣果然妙不可言。爬了不一会儿,我便汗意涔涔,畅快至极。山上的路都是修葺过的,十分好走,偶然遇到一些砸下来的乱石,被吓了一跳,但随后又被自己的疑神疑鬼笑到。此时此刻,唯有我与此山,我心即山,山即我心,谁又能比我厉害!

歇了几口气,终于到了山顶,从樱花公园远远望去,就能看到一条中轴线,贯穿整个城市。夜幕下的城,是朦胧的,像是站在水气里。零星的车辆从远方缓缓走来,凌晨的时间,竟然是慢的。

我想这便是凌晨的魅惑。

盘腿坐在山顶打坐了一会儿,顿感神清气爽,这是自然的馈赠。人类热爱自然,但人类生活在城市。我体味到被赠予的快乐,同小山打了个招呼,便回归到城市的怀抱里。

(二)城市

下了山,我坐在樱花公园广场的阶梯上休息,从自然一头闯进人文里,我越发地爱上了凌晨。一位手捧热咖啡的姑娘,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向公园深处,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抽烟的男人,青烟从闪着火星儿的烟头儿氤氲升腾,一如两人沉默的缱绻。我好奇他们的故事,但只能坐着旁观,一如凌晨旁观我们。

告别这段故事,对面的剧情也已然开启。街角的左边,一位拾荒的老太正等待着KTV倒出来的垃圾,她埋头整理着各种垃圾,井井有条地摆放在街边;街角的右边,一位大爷歪着半个身子,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门口,睡意正酣,他也是个拾荒者,身旁摆着一堆捡来的矿泉水瓶子,和吃剩的面包。但他似乎没有老太专业,收获甚微。我惊异于他的睡姿,半个身子都是斜斜地歪倒着的,但他歪倒的一边并无任何倚靠,全靠他厚实的背抵住超市的玻璃窗做支撑,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他直面车水马龙的街道,但却睡得直打鼾,那离他只有几米远的喧嚣,丝毫不能侵扰他的睡眠。

我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我舒服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盖着软和的被子,枕着干净的枕头,却被隔着一堵墙的音乐吵的无法入眠,想来真是可笑。

一个十字路口,上演着一动一静交叉的故事,那种想要探寻的好奇在我心底里如潮水一般涌动,再三思索后,我决计不做旁观者,做参与者。

自然的故事由自然书写,而城市的故事是人演绎的。我不是造物主,自然不能像凌晨一样旁观,作为城市里渺小的一份子,我需要全情投入,自我演绎。

我不忍心搅扰大爷的安眠,便起身和老太搭讪。

老太对我的搭讪没有惊讶,自然地回应,粗糙的双手正忙活着在酒水、玻璃渣、剩菜剩饭混合的垃圾里“淘金”。她的动作敏捷又迅速,只用双手一抹垃圾袋,她就立刻了然这袋垃圾有没有她想要的废瓶子。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凌晨KTV的垃圾是可以养活一个人的,易拉罐的拉环也是可以卖钱的,在那些残羹剩饭、汤汤水水里,老太仔细地挑拣着她的生计。

我撸起袖子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老太一把拦下。

“你不要动,脏!”

看着老太的利落,我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确实,我上手只能是帮倒忙。老太没戴任何的工具,一双骨肉嶙峋的手直接就搅合进了刺鼻的浓稠里,我看着那浓稠,却失了干呕的本能,只顾着和老太聊天。

“老太,你为何不去饭店里当个服务员啊?”

“赚的太少啦,我白天做护工,四点钟这里有垃圾,我就来收,一个月好几千块,比服务员赚的多啦。”

“那你家里人呢?”

“我是广西那边的,几个儿子都在农村种地,没有工作哒,我有9个孙子啊,问我要钱买鞋子,要给的喽!”

我听完一阵默然,老太的脸上却带着盈盈笑意,也许是许久没有和人聊天,也许是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就住在这附近,等下收拾好了,就把垃圾背回去。”

我看着如山般的纸壳、塑料瓶、易拉罐,再看看老太佝偻矮小的身躯,一时惊愕。

“这么多?你怎么背回去啊?”

老太只是看着我笑笑,忙活着手中的活计,不说话。

和老太的聊天并没有耽误老太的忙碌,不一会儿的功夫,五六袋子的垃圾都被她清理完毕,一个个矿泉水瓶子被她踩扁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一摞摞纸壳也被她拆开摆放的利利落落,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酒鬼,歪歪斜斜地朝这边走来。

“喂!你在这干什么?!”酒鬼醉醺醺地站在老太身后,冲着老太嘟囔。

老太似乎司空见惯,只是笑笑,并未理会,酒鬼见老太没有反应,直接抢走老太面前的垃圾袋,扔到了一边。

“搞什么搞,不许搞!”

老太无奈地站起,又去整理其他的垃圾,嘴里笑着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收垃圾我怎么生活呀!”

酒鬼双眼迷离,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伸到老太面前,

“你微信多少,我给你!”

老太起身捡回被丢的垃圾,摇摇头,

“我没有手机。”

酒鬼似是听不懂,又像是不满老太的回答,他晃晃悠悠地站在老太身后,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转过身冲自己身后的车子,吐了一口痰。

老太抬头冲我笑笑,

“喝醉啦!”

我也笑笑回应。而这时酒鬼的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顿感不妙,提防着换了个姿势,站的离他远了一些,正面对着他。他醉醺醺地伸出手机,冲我喊道,

“妹妹,别误会,加个微信哇!”

我摆摆手礼貌回绝。

酒鬼围着老太转圈,开始向我逼近,我意识到再这么纠缠下去,肯定要耽误老太今天的生计,我便快速地跑开,将酒鬼引开去。

我在前面死命狂奔,酒鬼在后面如同僵尸一样,歪着脑袋,咧着两条腿,斜斜地追,我不时地回头看看,所幸他醉得厉害,根本不是我这个清醒人的对手,很快他就被我甩没影了。

我找到一家自助银行,将自己反锁进去,不时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喝了口水,终于得到喘息。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却觉得格外好笑。当人们都还在熟睡时,又有谁知道,凌晨的街头,曾经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植物大战僵尸”呢?

看着没有危险,我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助银行,继续参与我未完成的故事。

老太刚整理好所有的废品,我本想上前帮忙,却见她两手一沉,如山般的废品就被她稳稳惦在了手里,老太矫健地走在我的前面,步伐比我还快,我险些跟不上。

一路穿过幽暗的几条窄巷,便到了一户门前,门前整整齐齐摆放着老太的所有“家当”,一些废品,一些用来捆废品的绳子,还有几件晾晒的衣服。

跟着老太进了一楼,一位暮色将至的老人躺在正中央,他的鼻子里插着管子,呼吸声沉重,见老太回来,他下意识哼哼几声,老太将他的尿袋换下,给他擦了擦身子。

“瘫了三年啦,女儿儿子每月给我护工费,很少来的,来了就是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啦。”

瘫在床上的老人,没有一滴生气,只有呼吸机的响声,时不时地发出提醒,证明着这巨枯槁的肉体,还未完全衰败。我望着老人头顶上“阖家幸福”的牌匾,陷入了深思。

“来!”

老太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一旁,我看着老太井井有条地收拾着手中的废品,先是倒出残余的液体,再踩成一团,纸壳子就伸开叠放整齐,再用绳子统一捆起来。昏黄的路灯下,老太忙碌的身影像镀了一层金,我仿佛坐在一幅油画里。

“喂,白天搞,晚上搞,烦不烦啊!”楼上的窗子突然打开,一个卷发的妇女伸出头,满脸困意又不耐烦地骂了几句。老太没吭声,只是偷偷冲我撇撇嘴,我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太忙活。

不知忙活了多久,老太弯着地身子终于直了起来,我接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表,5点10分,再看看天,已经迸射出些许的亮光。

老太没有停歇,关上门又去了KTV门口。KTV每天凌晨会丢两次垃圾,第二次的东西不多,老太很快就完成了分拣。

“你什么时候休息啊?”

“等下天亮了先去把废品卖了。”

“卖了就可以休息啦?”

“要再洗洗衣服,做护工啦”

“那做完到几点啊?”

“一点多到中午,吃完饭,下午就可以休息啦!”

老太咧开嘴笑着,背起废品走到了街对面,我站在街角,看着她走过斑马线,走向昏黄的路灯下,她回头望了望我,渐渐消失在浓雾迷蒙的凌晨里。

三、人文

我伫立在凌晨的十字街头,一面望着老太消失的方向,一面看着寂静的樱花公园,一面注视着还在歪着身子熟睡的大爷,一面看着空寂的街道,一股浓烈的困意涌上心头。

北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已经有清洁工戴着口罩,走上街头,凌晨的寂静只剩下了一个尾巴。我抱着凌晨里买下的玩偶,回到了房间。

同住的仙姑有些觉察,似是呢喃了一句什么,我无力思索,倒头便睡。

中午时分,我才慢慢醒来,仙姑拎着我脏兮兮的鞋子和裤子,有些无奈又有些惊奇地问我,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笑了笑,抬头看见仙姑把黄灿灿的一人多高的玩偶摆在了窗边的沙发上,加菲猫在热烈的阳光里冲着我坏坏地笑。

“这玩偶好,给这屋里带来不少生气,看着开心。”仙姑说。

我伸了个懒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仙姑笑笑,

“走吧,吃猪大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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