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而又纯洁的神女,一直为吟游诗人们所歌颂。她细若杨柳的腰肢、丰满圆润的臀股、温和腼腆的脸庞、修长笔直的双腿,都是诗歌中咏唱的经典。白色金边的丝绸修身长裙,衬托着细腻丝滑的肌肤;天蓝色的钿头之下,娇嗔含威的玉面更显得圣洁。可她的行动却与庄严的外表不符。平常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做什么都像赶时间一样,长裙完全限制不了她的动作。穿着昂贵的丝绸照样和同伴们爬山淌水,不知弄坏多少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对于这个活跃过头的女孩,族长很是头疼。
按照宗族的规定:新一届族长由上一届族长与神女诞下的子嗣担任,神女的选拔则由宗族共同投票决定。这个活泼好动,每日上窜下跳的少女,就是被选中的神女。她从小就有着远超常人的容貌,就连桃花在其面前都会显得黯然失色。不像别的妖艳女子,她的美是纯净的,美得很自然很舒服。就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每个人都恨不得搬回家日日欣赏。族长也不例外,他挨家挨户物色神女时,一眼就被这个女孩吸引住了。他推掉之前所有的提名,不畏闲话舆论,硬是顶着压力给儿子说下这份媒。这个结果倒是让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女孩自己。
起初她并不知道被选作神女会怎样,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游山玩水。直到她步入金钗之年,被送到了族长家里。老神女告诉她:“你要安分些,爬山玩石头不是女孩该做的事。女孩就应该老老实实在闺中绣花,做一个贞洁无才的人”她很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每当她反问老神女时,得到的答复都是诸如“德”、“行”一类的东西,教人不明所以。于是小神女也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还是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作风。在她的影响下,就连小族长也每天翻墙偷溜出去玩。被族长发现,加高了围墙,他俩就搭人梯;墙上装铁丝网,他俩就拿钳子铰开。久而久之,族长也没有心力去管了,只有老神女还时常叮嘱他们。
虽然小神女和小族长定了娃娃亲,但她对小族长并不感冒。似乎她对权势、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并不把小族长当做什么富贵公子,只和别的同龄人一样,当做了玩伴。殊不知,族里多少女孩日思夜想,想要和族长家攀亲,却都在她耀眼的光芒下悻悻离去。她们知道,小神女的美丽不是脂粉抹出来。浓妆艳抹犹不如人,更别说正面竞争了。于是很多眼红的族人就开始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妄图通过舆论来挑拨族长的决心。好在最终都无济于事,小神女还是保持着自己的高傲,用实力“霸占”着小族长。
九月的风应该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凉丝丝还带着远方麦种的香气。四方无际的原野上,兰草恣肆摇摆着。邈远天上,大雁成群越过白云边际。一声嘹亮的鸟鸣传来,惊醒了石头上熟睡的小神女。她睡眼惺忪,头发散乱地披在脑后,出神地望着远方。过了半晌,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拍了拍她的肩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家了。”小神女依依不舍地将思绪从九霄外拉回来,感叹道:“虽然年年都是这样,但这秋景总也看不腻啊。”少年没有答应,只忙着给她收拾头发,她便继续自言道:“你说,咱们这里都这么漂亮,那别的地方岂不是成人间仙境了?”少年一边梳头发一边回道:“你倒是心大,天天净想这些了。也不盘算盘算做些活计,给内里也分担些……”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随便说着些闲话,没留神就到了家。
今天是廿七,族里上上下下都忙碌着祭祖祠。乡道上每户人家都挂上了大红灯笼,人们都杀牛宰羊,预备祭祀用的三牲。老神女和族长正忙得不可开交,时不时有人往祠堂里送贡品,他俩要把所有的贡品都分了类,标注上是哪家送来的,然后摆到他家的牌位上。数量、品类都要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判断一个族人家境的重要指标。回到家的小族长没有看到父母,便晓得一定是在祠堂忙碌。这祠堂在山顶上修着,过去的路崎岖无比。陡峭的石头被摞成粗陋的台阶、水汽颇重的山林终年湿滑,所以族长一般都禁止小神女去那里。虽然她生性顽劣,但被严肃警告后还是会听话的。今天正好趁上了祭祖,她便有了偷偷去宗祠玩的想法。
小神女拉着小族长,硬要他陪自己去山里玩,小族长哪里肯——本身宗祠就是村子里最神秘的地方,族长还三番五次对他警告过。这滩子浑水,淌了就是挨打。小神女见他怎么央告也不从,于是一赌气,自己摔门而去。起初小族长以为她就是出门溜达散散心,没有真正敢去山里,没想到两个钟头过去了,小神女还没有回来。他急了,约莫这莽丫头真正去了宗祠。这会儿他也顾不上什么警告,匆忙拿了衣服往山上跑去。从山脚到山顶单有一条石阶,只在半腰有个小岔路。小族长断定她必然不走寻常路,便也随着那条小径去了。这条小径被掩藏在繁茂的常青阔叶林中,一眼望去,尽是深邃幽静的神秘情状。过于密集的排布,导致里面昏暗无比,竟然有些令人恐惧。小族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深处闯。
随着幽暗的小径往里深去,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没人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条毒蛇,或者其他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但走过一段之后,眼前忽然腾地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大大小小的石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小神女呆呆地立在碑前,望着上面的铭文。小族长朝她喊了两声,可她却没有答应,只转过身来对着他,指了指石碑。小族长走近一看,碑上镌刻着“族第十三代神女之墓,享年不惑”的字样。小神女拍了拍小族长,然后又指了指其它石碑,小族长惊奇地发现,每一块石碑上神女的终年都在是不惑。他不禁冒了一身冷汗——他的母亲老神女今年正好40岁,正是不惑之年。如果不是小神女非要跑上山来玩,不知道他还要被瞒多久。小族长被吓得怔在原地,一时间脑袋里全是空白了。他不知道如何去接受这个现实,这种想逃避却又无法逃开的感觉让他的情绪瞬间崩溃,竟然倚着小神女哭了起来。小神女自己也正不知所措,可看到他这可怜的模样,也只能先暂且收起自己的不安。
悲凉的哭声并没有引来任何人。在一阵嚎啕后,小族长拭去眼泪,重新振作起来。他要回去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不论是怎么回事,他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现在他已经有了接受最坏结局的心理。
小族长下了山,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族长回来。最后族长没有看见,倒是见着了族里的长老。他行色匆匆地走进屋子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不论二位平时怎么顽,今晚可确实不要出门。具体为甚就不要细问了,等你们父亲回来会告诉你们的。”言罢,他转身就走,还顺手锁上了所有门窗。见他如此行为,小神女和小族长也都猜到大半了,这些话很难不和宗祠后边的那块空地联系起来。既然都已经成这种情况,那更不能乖乖被锁在家里。小神女找来上工用的大锤,照着窗户的边角砸去。咔嚓一声,玻璃应声而裂。小族长却还在犹豫,她便厉声斥责道:“做事这么优柔寡断,倒也不想想那是你娘,还斟酌什么。你要是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了,照样救回你娘来。”听了这话,小族长被激起了血性,心一横,也与她翻窗同去了。
现在村里的街道空无一人,远处上山的的石径上却热闹非凡。火把的光亮将黑夜照得清清楚楚,悠长的笛声仿佛在诉说一个悲剧。最反常的是,今天各家门都被紧锁着——平素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给自家门上锁会被视作小家子气,或者是对族人的不信任。在这个病态的宗族里,犯这种“错误”就是反叛!
凄凉的晚风从巷道中间吹过,守村人打着哈欠向两人走来。他约莫是坐得屁股疼,想起来活动活动,却以外看见了一个背影。守村人看到了小神女,正要叫喊,却被小族长潜到后面死死捂住嘴。他拼命挣扎,可终究无法抵抗一个壮硕的少年。万般无奈之下,小族长用粗暴的手段让他“安静”了下来。解决守村人后,他们等到几乎在石径上看不到火把,才悄悄向宗祠跑去。这夜晚的山林比白天更加阴森,静悄悄的,连虫声都听不到。惨白的月光透过树枝照在小神女脸上,那圣洁的面容与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就像寒冬里炽热的烈阳,让人心里感受到无比暖意。这样的魅力同样是之前的神女所不具备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随着距离山顶越来越近,两人听到了一阵阵的呐喊声,仿佛在举行什么重大的仪式。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规律,其中杂糅着各种音调——有女人的、有男人的、有老人的,唯独听不到小孩的。那山下村里的房门紧锁,想必是把孩子们全蒙骗齐了。小神女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深呼吸调整着紧张的心情。等一下她就要看到真相了,虽然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难以抑制自己本能发抖的身体。脑海中突然萌生出退缩的念头:“就算真知道了又怎么样,万一被发现了呢?”可转念一想,打碎的玻璃、被关起来的守村人,这些更无法解释,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能将这堵南墙撞破,但放弃绝对没有活路。
那时的景象是小神女一生的阴影,直到死前还都历历在目。老神女被绑在一棵粗壮的老树上垂着头,像是被打晕了。周围着一圈族里的成年人,族长站在他们的最前面。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火把,嘴里整齐地念着奇怪的祷告词。长老正在准备绞刑,他把绳子结结实实打了两个节,深怕其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看到这一切的小族长不能承受,他两眼一黑,倒在了石阶上。小神女也被他乱了阵脚。慌忙中,她摸索到了砸玻璃时随手拿的碎片。于是她托起昏迷中的小族长,把玻璃片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口气冲到了众人面前……
祭献仪式进行了过半,忽然一个锦衣玉裘的少女挟持着一个少年冲到了众人面前。她横眉冷对,不怒自威,着实让这群人怔了一阵。刹那间,喊叫声、砸物声、欢呼声、抽泣声混成一片。小神女怒喝道:“把她放开,不然我就杀了小族长!”这语言字字千钧,让长老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的动作。族长好生求告地说:“你先把手里的凶器放下,再说放不放她。”小神女哪里吃这一套,她把手里的玻璃片更往脖子上压去,以无言回答了无理的要求。族长见骗不了她,只能挥手示意他们把老神女放下来。小神女又说:“来两个瘦弱点的,扛起她来和我下山,等到了地方我就把小族长放回来。”族长心想:“一个弱女子,离了宗族就难以生存,最后还不是得回这里,难不成她们还能守得住隐居的苦?与其让自己宝贝儿子受苦,不如到时候慢慢收拾也不迟。”于是派了两个年轻媳妇,自己亲自陪着笑脸送她离去。
这一路上小神女只顾着向前走,拖着个比自己还重的男人下台阶,那是相当吃力。五公里的路她整整花了两个小时,直到视野中看不到原来的村庄,小神女才停下。她喝令两个年轻媳妇把老神女放下,然后对她们说:“你们先去,回去告诉你们族长,说他儿子就在后面,一会儿就到了。”两媳妇只是做事的,也不好再多问,便听了她的先走了。等那俩走远后,小神女叫醒了小族长和老神女,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两人听。老神女到如今才知道自己被族人骗了四十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泪也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小族长见他母亲如此,也禁不住湿润了眼眶。看着眼前的母子哭哭啼啼,小神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们发泄会儿情绪。
半晌过后,这对母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小神女对小族长说:“哭够了吗?哭够了可以回去了。”小族长怔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老神女也面露难色,毕竟自己的骨肉,还是不舍得分离的。小神女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这样,但你跟着我们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趁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你和我一气。回去以后会有新的神女和你订婚,还会有荣华富贵的生活,何必跟着我们呢?”
他惆怅,他懊悔。即使是小神女没有明说,他也隐约能从话语中、眼神中看出些端倪。那是一种无奈的感情。是为什么呢?或许是胆小,或许是无能,或许是优柔寡断。如果当时他能够果断些,再勇敢些,现在也不会是这种局面。
小族长向她鞠了一躬,声音颤巍着说道:“感谢你救了我母亲,恩情无以为报,请收下这个。”言罢,他留下了身上最值钱的宝石,头也不回地跑了。小神女就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枝叶稀疏丛林中。
……
这天老李来找我,说有一个素材要供稿。我接过他的资料,原来是山中村的村史。村史里记载到尾声戛然而止,看得我意犹未尽。于是我又翻了一整遍县志,把零落的细节收集起来,为这个故事添上了结局:
多年以后,小族长成为了族长。他终其一生没有再娶妻,并且废除了神女的选拔。长老们虽然很不满,但都在族长的威胁下强制“同意”了。这个宗族逐渐无法考血缘维持,最后成为了一个村子——山中村。这天,一个女商人带着一个老妪夜晚来借宿,她专程拜访了村长,又问了许多问题。可惜那名女商人蒙着面,村长没有看清她的容貌。第二天清晨,村长发现商人不见了,但却留下了那名老妪和一枚宝珠。母子俩相拥而泣,相互诉说着多年的艰辛……
村里的宗祠被村长推倒,改建成了神女祠。虽然不是很灵验,但香火却很旺盛。村长的母亲成为最后一个被埋在神女墓的人,这里的每一块石碑,都代表着被压迫。但愿之后不会再有人被埋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