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松的青春痘在他大学毕业那年终于消尽了。可是,几片肉灰色的痘疤却死死地印在他脸上,如一层郁结的块状浓雾裹着昏黄墓园,边缘齐整,整体却飘渺各异。墓园里呢,是密密麻麻的勇士的坟,每一座碑上都刻着一模一样的墓志铭:此人因脸面而生,不知来由地死。
他初二时长了第一颗痘。这颗痘长在他的左侧太阳穴上,在他刚戴眼镜不久。毫无疑问,眼镜腿压着的那块皮肤在抗议。两周以后,或许独立于世的滋味太过孤寂,这位孤独的斗士渐渐地瘪下去。两周后,瑞松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标志着他与痘痘的对抗,拉开了漫长的时间线。
确切一点,痘痘的阴谋生发于高一下学期。此前,他脸上只生了几颗无伤大雅的小东西。它们其实是青春的点缀,更像几件艺术品摆在那里,供人玩赏青春的。但他还是羡慕前座同学的脸。与瑞松全然不同,他的皮肤白而细腻。因此,他有时候略带恶意地称对方“小白脸”,而小王则毫无恶意地回敬他“痘痘男”。下午自习课,如果是晴天,阳光会透过墨绿窗帘,在右手臂上落下一方不均匀的、清淡的橙明。做题做累了,他就任目光涣散,痴望着这片薄薄的光。一切都遗憾得很好。
之后,他又无暇顾及了,不像高二那样,每天会擦点祛痘霜。实际上,他无暇顾及太浪费时间的一切,什么悲呀,爱呀,痘痘呀。要紧的是高考。只是在每天清晨洗漱后,瞅一眼镜子,又被镜子里一张难以多瞧的脸逼得,一下子移开目光。
大学里,男男女女多少都在乎些外在形象,赤橙黄绿的头发、浓妆淡抹的面庞,都是有的。他在意外表的本性也复活了。网上祛痘的法子很杂,人呢,在表面功夫上又往往急于求成,以为自己能轻松得手。瑞松在短短两个星期内试了珍珠粉、维c粉和芦荟胶的混合物,以及让他皮肤红肿了整整一个月的网红黑泥面膜。
无效,无效,还是无效。可后来,他宁可永远无效才好。
才给面膜发了差评没多久,瑞松发现痘痘的颜色渐渐深了,然后,变得近乎绯红。最初,他还打趣地用“桃花渐浓”来形容自己渐红的脸,可到了真正“浓”了的时候,他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除夕是灾难日。虽然此前他也不爱这种热闹得无聊的氛围,但不至于到“灾难”的程度。亲戚众多,各色人等都有,又在多嘴多舌和好管闲事上惊人地一致。脸面上的事情呢,是他们一向爱谈的。长白发的老人、长皱纹的中青年和长痘的青少年,哪有能逃过的?瑞松更是特殊,因为他到了大学还长痘,而且长的是些过于“青春”的痘,这就使得思维一向单线条的亲戚们,得以奇迹般走出“青春人长青春痘”的怪圈,空造出新的高见来。“你都大学了还长痘,是不是垃圾食品吃太多了呀?”、“找个女朋友吧,可能是那个火太旺了!你懂吗,就是那个火······再说现在找一个刚好!”、“我认识一个中医,他自己弄的祛痘药膏很有用,你堂姑丈就是他治好的。哪天我带来你试试。”瑞松要么沉默着,要么机械地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在笑他们了:又爱讲又装含蓄,好笑。但笑完后,又实在难忍。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什么好深究的?话还越说越多,越说越多,怎么比痘痘还琐碎……忍不下去了。瑞松快要从心里喷出一声:“滚”,但嘴上只说一句“我饱了”,便匆匆离席,独自打道回府。路上,他打心底感激起能正正当当逃过年夜饭的高三。
孤苦才真的难忍。班上的男生,没有一个敢跟他勾肩搭背的,女生们呢,从来与他保持点头至多微笑的距离。过分些的,则眼神忽闪着,或是干脆低眉瞧手机,装作没有看见似地绕过他。他早看过医生了。他没有传染病,没有。他也说过了。虽然只是在心里,轻轻地说了几声。他相信说不说都一样,没有用。他也不和妹妹视频了。因为前几天她在视频里说他:“哥哥脸上的痘好多,比林老师脸上的还多!”随后抛出一串孩童涉世未深的尖锐笑声。林老师是妹妹二年级的数学老师,瑞松见过的。她总是笑眯眯的,瑞松对她两颊痘痘的印象,反倒被她的笑淡化了。瑞松讨厌一直笑着的人,因为显得很假,可不知为何,现在他想起林老师的笑容,却猛地被激起戳心底的悲怆。“我关了,最近很忙,别跟我视频了。”瑞松一下子摁灭手机屏幕,抽出一张拭泪的纸巾。眼泪流过的地方,又痛又痒。
他很久没照过镜子。这张脸,他自己都讨厌,都恨。而一个极端的报复行为是,他买了一面小镜子。不是有个办法,能让自己变得自信吗?据说得每天清晨,对着镜子说:你今天真好看。瑞松则特意选了万籁俱寂的深夜,躲进寝室厕所的狭小空间,轻声轻气地对着小镜子讲:你真恶心,哈哈,哈哈……
很奇怪,这样才持续了几天,瑞松竟感觉郁闷在一点点化解了。 天天照镜子,他差不多习惯自己的脸了:无非是长了痘。长痘不特别,又不传染,能有多悲哀呢。可他不愿意这么想下去。痘痘的存在,依然会引发新的痛苦。况且郁闷莫名其妙地没了,这本身就很让人郁闷。说不定,瑞松有一个他后来才察觉到的缺点:他悲观得肤浅,又执着于这肤浅的悲观。或者,是优点?
除了在洗脸时,脸会一整面地疼过去,或者思考问题的时候,不经意地挠了脸,以至于脸上横生出一道血痕,其他关于痘痘的事,也都囿于皮肤罢了。他现在采取的是“不抵抗”政策:你生吧,长吧,我不管就是了。脸面的事,有什么可在意的?以前我真蠢,他想。
到春雷鸣涌,众芳喧噪的时节,瑞松的脸忽然静谧下来。痘痘逐步调转行军的步伐,甚至有撤出战局的迹象。此前痘痘也厉害过一阵子,因为瑞松在考公务员,每天起早贪黑地背书做题,头发都不保了,所以痘痘也没有什么的。其实他也渐习惯了一个人活着,几乎是彻彻底底地:一个人上课,吃饭,自习,睡觉。身边人也约定俗成似的没干扰他,这让他除了有些孤独外,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反正孤独是人性无可避免的,只要不渴求什么就好。他也一并习惯了。
毕业照上面的他,嘴角平放着,作出不喜不悲的姿态。他也的确对毕业没什么感觉,没什么可留恋的。痘痘算是彻底没了,而痘印,因脸与镜头隔了太远,看不分明,又经过摄影师的后期处理,所以,最终呈现的面容算是很不错的。但瑞松是不在意了,他忙着想,明年的公务员面试,他该怎么表现得更好一点。
对了,我们瑞松的五官是这样:他皮肤是偏黄的肉色。恰好眼睛和额头像爸爸,三角眼,双眼皮,上面横着两道粗短眉,再上面是宽额头,如果剃了短发,还会露出一点点美人尖;鼻子和嘴都像妈妈,略显扁平的鼻子,薄薄的嘴。耳垂肥厚,很有福气的。除了痘印和刚好“对半”遗传父母外,是普通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