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还没走,我感冒了

凌晨四点,偶尔地咳嗽像一把钝刀,将我从深海般的睡眠中剜出。喉咙是生锈的铁管,每次呼吸都摩擦出暗红的火花,在胸腔深处点燃一场无人知晓的野火。望着窗外,城市的灯光像被雨水泡皱的星图,模糊而遥远。

我把自己埋回枕头,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病毒找到了我,而是我在连续三个无眠之夜后,主动为它留了门。

体温计躺在床头柜上,像一具透明的微型棺材。我拿起它,水银柱缓慢爬升至三十八点五度,一座我无法翻越的透明山峰。那条银色的线似乎在审视我:你究竟在燃烧什么?是免疫细胞与病毒的巷战,还是心里那座早已报废的锅炉?

小时候母亲说,发发烧就好了,把晦气烧出去。可这次我疑心,烧掉的是最后一点「想好起来」的力气。

镜子里的面孔被热度扭曲,眼眶塌陷,嘴角下垂,像一幅被雨水泡皱的素描。原来感冒也可以长得这么像崩溃。

我伸手触碰到镜面,指尖传来一阵儿又一阵儿冰凉的震颤,仿佛那不是玻璃,而是某个平行时空的入口——那里的我,也许正在健康地呼吸,而我却卡在这个患病的维度,像一片被风吹散的枯叶,找不到落地的方向。

手机在枕边沉默,屏幕偶尔亮起,跳出同事群问候「祝你早日康复」的表情包,小黄脸高举咖啡杯。我盯着那排整齐的白牙,忽然很想哭——他们祝的是肉体,没人祝我的情绪退烧。抑郁最擅长的恶作剧就是:先偷走你的插头,再指责你不发光。

而感冒恰好提供了完美的遮羞布——你可以光明正大虚弱,而没人会追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第三天,咳嗽里带了铁锈味。我拖着棉鞋去厨房烧水,壶嘴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替我行哭丧礼。蒸汽爬上窗,用灰白的手指写下「LONELY」。我伸手去擦,却先摸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头发打结,毛衣领子歪到锁骨,像被谁随手丢弃的布娃娃。那一瞬我终于承认:我不是身体病了,是「被需要感」病了。

世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世界,这场双向抛弃在鼻腔与胸腔里会师,发酵成脓痰与眼泪。

夜里咳到干呕,我蜷在马桶边,听见邻居家的猫在墙头哭。它叫一声,我抖一下,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命运板壁。忽然想起去年此时,我还在给流浪猫搭窝,用旧羽绒服缝垫子;如今我连给自己倒一杯水都要攒半小时勇气。

原来抑郁不是黑狗,它只是一场重感冒——先让灵魂打喷嚏,再让意志鼻塞,最后把「未来」变成哑掉的声带。

你喊不出「救命」,只能发出低哑的「咳咳」,而世人听来,不过是普通感冒。

第四天傍晚,终于退烧了。

我拉开窗帘,夕阳像一块消毒纱布,小心翼翼敷在眼皮上。楼下的小学生蹦跳着背诗:「秋天来了,树叶黄了。」我站着,突然泪涌——原来季节还在交接,世界还在上课,只有我旷课太久,连教室门都找不到。

那一刻我明白了:感冒是会走,抑郁不一定。但正因为它们共享同一副喉咙、同一根气管,所以当第一口不疼的呼吸进来时,我抓到了一点点证据——也许「会好」不是谎言,只是比三十八点五度的烧,退得慢一点儿。

我烧了一壶新的水,把药片排成日历,把空掉的纸巾盒换成新的,像给废墟插上一面小小的旗。旗上没写豪言,只写:今天允许咳嗽,也允许活着。至于抑郁,它大概还在气管深处埋伏,像一片未化的炎。

但我学会了在每一次咳嗽之后,对镜子抬一下嘴角——哪怕动作僵硬,像撬开生锈的锁。因为只要还能做出「笑」的形状,就还有下一次呼吸,下一次退烧,下一次把窗帘拉开。

感冒是抑郁最温柔的翻译官:它把「我不想活了」翻译成「我嗓子疼」,把「救救我」翻译成「咳——咳」。

而我要做的,是在翻译失效之前,记住疼痛真正的原文,然后,把药片一粒一粒地,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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