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唾沫,也得上,硬着头皮上啊!”
睁开眼,掀掉外套,因为烦躁,昨晚我没盖任何东西,身子有点冷,凉了肚子?我给自己打气:
“女生拌几句嘴,厮扯几下,这点风波都平息不了,以后怎么工作呢?”
大清早,我楼上楼下疯跑,二(2)班、一(5)班。多数学生还未进教室,我正好了解情况,人少可以细问深究,人多嘴杂容易情绪化。
都是月亮惹的祸!
昨天晚寝前,陈秀华正在赏月,赏那轮又大又圆、金黄的明月。齐娇在走廓里乱窜,不小心踩了她的脚,没道歉就走了。
陈秀华呛了一句,“瞎枯啦?一个大活人都没看见?”
蚂蟥见不得水响,二年级女生围拢来说,“嚷什么?嚷什么?好狗不挡道!”
“长得人模狗样,话却说得不漂亮,白披了一张皮!”
“说什么,找脾捏吧?”
“欠收拾!”
“活人?我看是鬼!”
要哭不得嘴瘪,见陈秀华受欺负,一年级女生涌出寝室,七嘴八舌道: “踩人还有理?”
“做人不行,做鬼吓人?”
“哪来的恶鬼?”
“人多就有理?”
“有种单挑,谁怕谁呀!”
“欺负新来的,有什么能耐?”
“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一来二去,缠在了一起……
早自习,我把起哄的女生叫到办公室,说: “牙齿咬嘴唇,难道把牙齿拔了?多大点儿事,道个歉不就完了?道歉不要紧,舌头打个滚。毁坏淑女形象,值吗?昨晚,你们的样子,如百鬼夜行,群魔乱舞!”
有几人低下了头。
“一言不合就开骂,看不顺眼就开打。还有两年,怎么相处?”
我望着齐娇、陈秀华说: “怒容最丑,笑脸最美!都说女生是美的使者、天生的艺术家,走到哪儿,就把美和善带到哪儿……”
两人的头低得更下了,满脸彤红。
忽然,齐娇走到陈秀华前面说: “对不起!”
“没关系!”陈秀华拉拉她的手,冲她一笑。
还有几个人相互道歉,“我太冲动了,请原谅!”
“我也不冷静!”
“误会,没事儿,没事儿!”
一个早自习就平息了风波,完全出乎意外,我暗自庆幸。
有两人一脸不屑,刘永芳鼻子哼哼,窃窃私语,说我轻易放过了齐娇;另一个穿着黄衬衫,眼睛乜斜,眼珠乱转。
夹着书和讲义,上午第三节课,我跨入一(5)班上第一课。桌子上布满粉笔灰,白的、红的,还有墨汁。给我下马威?
我拿过擦子,小心翼翼地抹到一边,免得尘土飞扬,污染环境,破坏气氛。
男生们嘘声一片。
刘永芳呢?一脸的不屑。早晨散会后,她嘀嘀咕咕,说我“和稀泥”。黄衬衫低着头,右手转着绿圆珠笔。
我不为所动,开始上课。讲了约十几分钟,掌声雷动。
“最优秀的老师,名不虚传!”
“听课变成了享受!”
“像演讲一样!”
“难怪高年级同学那么服气,不服不行!”
一节课下来,我舒了一口气。
刘永芳阴转晴,嘴角含笑。黄衬衫呢?抬头了,笔放在了书上,不再转着玩。
一个女生主动上来,抹干净了讲台,抹掉了我的讲义和书上的粉笔灰。
午休时,我躺下闭目养神,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脑袋一直转动,没停过。有点累了。
忽然,传来敲门声,“张老师在吗?”
“在!”我忙起身,打开门。
刘永芳!亭亭玉立,如一朵莲花,站在门口,与昨晚判若两人。
“对不起,冤枉您了!”话风突变,昨晚,可是“你”来“你”去的。
红晕漾上脸庞,娇羞俏丽。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忽然莞尔一笑。
一眼千年,再看永恒!芳春离开后,没有碰到过这种目光——清澈纯净、甜美可人!
心中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在她面前,我无法像以往那样,超脱、高冷、不带感情了。
救救我,芳春!救我逃出离恨天、爱欲海、灌愁湖、缘缠井!
像触到梦中的美景,像目睹花瓣从枝头坠落,我恐惧好梦不常、美景难再,心慌气喘。
她的微笑——
花儿一样妩媚 春风一样怡人
当她望着远方的天空时
她的眼睛——
明月一样晶莹 珠玉一样温润
当她上下开合时
“没关系,事儿都过去了,提它干嘛?”
她没动,欲说还休。
“没事儿,没事儿,教室去吧!”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上下翻飞,微微一笑,小酒窝荡漾在脸上。
“不打扰你了,拜拜!”称呼,又变成了“你”。
走到门口,来了一个回头望月,羞涩一笑。然后,袅袅婷婷地,飘走了。留下的幽香,经久不散!
一种若有所失的情绪,挥之不去。整个中午,我恍恍惚惚;整个下午,我晕晕乎乎。魂没了?!
晚饭后,我打了两场篮球,累到精疲力竭,仍平伏不了莫名的伤感。
难道我又沦陷了?沉入亡川的往事——青春、爱情、错过的缘分,咕嘟咕嘟地冒!
晚上,我无心看书,漂到室外。
校园很黑,月亮钻进了乌云。天气闷热,秋蝉不住地叫。风也是热的。是要下雨,还是“秋老虎”发威了?
一步一挨,我来到校园东路、桂花林旁,香气浓郁,秋虫唧唧。漫无目的地游荡,任晚风吹动我的衣衫。
我把爱情封闭在城堡 外面布满地雷
自以为谁都不敢闯入 绝对安全
你的眼睛像石火 引爆我精心埋设的地雷
我的城门洞开 愁丝满天飞舞
你若无其事地走远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书记好!”
谁喊醒了我?一(2)班主任黄健壮,二十三岁,瘦小,精干,笑嘻嘻,脚步轻快,迎面而来。苦瓜脸不见了,难得这么开心。
“上个学期,你发誓,打死也不当班主任。怎么,改主意了?”
“嗯,这届比往届好带。再说,要想成名师,当班主任是不二法门。”
“此话怎讲?”
“学生家里有钱,收费不操心;包分配,他们不敢乱来,纪律不揪心;真名实姓,不像以前做假档案,应付省、地突击检查,检查不焦心;学校签了合同,毕业证不担心……”
去年,许多学生不交所欠学费,不领毕业证,黄健壮被扣三个月工资,后来补发了。
前年,地区成教科查特招生档案,袁大平班上冒名顶替的一名学生被开除。他“知情不报、隐瞒情况”,降了一级工资。虽学校作了补偿,但评先表模、晋级之路堵死了。
他和刘校长大吵,“他们(招生人员)招的,中介费、好处费他们拿走了,凭什么让我背黑锅?”
“等风头过了,扣你的工资,一定补给你。”
“钱是小事,关键是断送了前途。我无辜顶罪,他们却吃香的、喝辣的,逍遥自在……”
“不用怕,过段时间,学校想办法,撤销对你的处分……”
“撤销?记入档案了,白纸黑字,那么容易?全地区通报,我倒血霉了!”
中年老师,养家糊口不容易,一分一厘都如命;事业到了爬坡期,丝毫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怕打消黄健壮的热情,没说出自己的担忧:这样的学生娇气,懒惰,不思进取;骄横,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稀泥巴扶不上墙;骄狂,家里的小皇帝,校园的小霸王,社会上的小混混……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教务处召开紧急会议,全体教师马上到会议室开会!”广播忽然一响,吓了我们一跳。
慌忙火急赶到四楼会议室,其他教师陆续赶来,虽然气喘吁吁,嘴里却嘟嘟囔囔,满脸的不耐烦。
陈主任扶了扶眼镜,“大家安静,开会了,今天的议题是,扼杀不良苗头,落实……”二十七八,却骨瘦如柴,老气横秋!
我晓得了,教师任课情况落实会。许多老师软磨硬抗,不服从教务处安排,课程安不下去……
周凯丰打断他的话,站起来问,“有个事儿一直想不通,同是老师,还分三六九等?有的每周24节,有的18节,有的6节,还有的不带课,毛都见不到一根。”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歪着头,斜着眼,打着响指。二十四岁的“小青年”?
陈主任气说不出话来,摘下眼镜,用手指擦,忘了插在衬衣口袋的拭镜纸。
“我打断一下”,刘校长说,“年纪大的,精力不济,体弱多病,适当照顾一下,应该的。年轻人嘛,苦点、累点,怕什么?力气去了有来的……”
“年轻人该死些?工作量多几倍,奖金却一样,公平吗?谁也不是后妈养的!”
“这个嘛……这个……会后再商量。别打岔!听陈主任把话说完……”刘校长不耐烦了,右手猛地拍向桌子,又忽然停了。左手的茶杯盖响了一下。
“反映了多少次,一直没回音,把我们当芋头盘。再不说,这个学期又拖过去了……”
“多劳多得,天经地义。好用的牛累死,不好用的牛闲死。一碗水没端平。”有人附和道。
陈主任忙解释,“研究完了,随后公布方案,包你满意……”他忘了戴眼镜,两个眼眶凹进去了,空洞地望着周凯丰。
“研究个屁……”
我拉了拉周凯丰的左臂,“见好就收吧,搞得下不了台,尴尬……”
“就你傻!事做了,话也被人说了,让他们得了便宜唱雅调。铳也去了,把也去了!”他小声嘀咕,“你傻是你的事,干嘛叫我们向你看齐?”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他住了嘴。“好了,继续开会,陈主任!”我说。
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戴上眼镜。“会议继续,刚才说到……”唉,这主任当的窝囊,一点自主权都没有,当不了半点家,作不了半点主!
为了“严肃”纪律,他一口气说了“十个扣”!
年轻老师们一片嘘声,十分不满。
学校流传一首顺口溜,“中层干部夹心饼,上头压,下头顶,顽劣学生闹死人,家长生气鼓眼睛。”
会议把我从莫名其妙的哀伤,拖入到现实。世界并不浪漫,我何必伤感?
几天后,以班为单位举行国庆联欢。在成人中专,这是重头戏。我忙得屁股不落板凳,脚不点地。
下课后,休息时,各班见缝插针地排节目。校园内歌声悠扬,舞姿曼妙,一派节日景象。
唯独一(5)班波澜不惊。
我沉不住气,25日中午,来到一(5)班教室问张信文,“节目准备得怎样?”
他还未开口,女生们开了腔,“班主任结婚,丢下我们不管,太不负责了!”
“请学校安排一个临时班主任。”
“普通班,傻瓜蛋,没人疼,没人管。”
刘永芳噗嗤一笑,露出虎牙,“不用张老师操心,自有妙招。”
“妙招?我看是没招!”
“请张老师代理班主任,好不好?”她起哄。
“好!”陈秀华一脸灿烂,春风荡漾。
“好提议!”几个男生也随声附和。
“啪啪啪,啪啪啪!”教室里响起掌声。
“只怕张老师不愿意。”她将了我一军,眼珠骨碌碌地转,虎牙隐约可见。
“不听我的,找我干嘛?跟校长汇报后,再答复你们!抓紧训练吧,最近很忙,没功夫管你们!”
“我们人小,面子小,请不动大书记吧?”黄衬衫说,终于弄清楚了,她叫王晓红!不算小,少说十九,蓄着青年头,精明、泼辣。
“晚会?不用你操心,到时候,坐着欣赏就行了!”刘永芳一脸诡异,望着我坏笑。
我心里没底,问一名男生。
“嘘,嘘,嘘,保密!漏底就不好玩了。”陈秀华把食指放嘴唇上,圆圆的脸上,一个米粒大的酒窝。望着我,也是坏笑。
那个男生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见问不出名堂,我茫然地离开教室。
随后三天,多次打听。他们订立攻守同盟,跟我打哑谜。我这个代理班主任,成了雾露篙子,凉在一旁。
29日,晚饭过去很久,天黑漆漆的。我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忽然,王晓红喊,“张老师,参加我们班联欢晚会去。”
“什么?哪儿?”我惊讶不已。
“跟我走!”
农学实验基地,拔光了棉花梗。主席台已搭好: 一张长条讲台,两张书桌,一套音响设备,几把椅子,点着几根蜡烛。四周用凳子围成一个圈,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柴堆。
47位同学已坐好,录音机里放着音乐。
领导、老师陆续来了,和我一样,满腹狐疑,互相打听。
“搞什么鬼?”
“故弄玄虚!”
没有月光,星光微弱。在场的人,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陈秀华一袭红裙,来到舞台中央,“一(5)班国庆联欢晚会,现在开始!鸣炮!”
鞭炮“噼噼啪啪”,盖过秋虫的合奏。
“点火把!”
四个男生点燃插在四角的巨大火把。火光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秋天的田野,照亮了一张张惊喜的脸。
“点篝火!”
四个男生点燃柴堆。烟雾过后,棉花梗“噼里啪啦”响。火光四射,热气传到周围。人群动荡起来,“哇哇哇”。
“请团委书记、代理班主任致辞,大家鼓掌!”
我接过话筒,讲了几句。
“文艺表演,现在开始,请大家欣赏!”
一个又一个节目,与以前的晚会大为不同。大家掌声不断,啧啧称奇。
“最后一个节目——师生大联欢,希望人人参加!”
场上的人,全部站起来,涌到篝火旁,手牵手围绕篝火,里外两圈,伴着音乐跳起来。
刘永芳钻到我的右边,牵起我的右手。我心中一惊。陈秀华见状,牵着我的左手,我浑身一震。
我很狼狈。笑语喧天,歌声震地,大家载歌载舞,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欢快的旋律,热情的笑脸,激动的话语,奔放的舞蹈,把晚会推向了高潮。
学校后面的红星村来了许多人,黑压压一大片,在外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圈子。不停鼓掌,不停喝彩。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有生以来,特别难忘的一个晚会。
老师们赞不绝口,“篝火晚会,新鲜!”
“好创意!”
“有味道!”
“露天大联欢,长见识了!”
篝火渐渐熄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开。我沉浸在亢奋中。
“没人了,还不放手?捏痛我了。”刘永芳娇滴滴地说,迷离的眼睛看着我,似水温柔。
陈秀华站在不远处,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她,很落寞。
我回过神来,身子渐渐凉了。
除了搬桌椅板凳、音响设备的几个学生,差不多走光了。篝火完全熄灭,恢复了黑暗与宁静。隐隐约约的,传来秋虫们的合唱。
“对不起!”我松开刘永芳的手。
我一溜小跑,回到寝室。提笔写下了《舞动的青春》——
浪漫的诗人常做梦 梦里有你的秋波
她的花容 有花枝招展的你们
篝火熊熊 你幽香弥漫 她活力四射
一个你一支歌 一个她一副画
浪漫的诗人常做梦 梦里有星有月
有我们飞扬的青春
搭一个梦想的舞台 跳我们的舞 写我们的歌
一个旋律一个梦
浪漫的诗人常做梦 梦里有诗有画
梦里的青春在绽放 梦里的诗笔在开花
青丝飘扬 裙裾翻飞 旋律优美 心潮激荡
牵着你的手 牵着她的手
梦醒的诗人在你们中 撇下你们回梦中
为梦想把灵感抓 把爱情寻 抓一枝笔
寻一个梦 写梦想的舞台 绘幸福的笑脸
我很忐忑,泄露了心中的秘密?陈秀华盯着我看了那么久,几个搬桌椅板凳、音响设备的男生,更不用说刘永芳了……
我不敢往下想,脊梁上起了鸡皮疙瘩,似乎谁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怕她变成第二个孙丽芳,曾经的“传奇人物”——前几届一个学生——
那年,杨华健刚大学毕业,二十一岁,孙丽芳十六岁(妙龄二八),他们相遇了。他是她的数学老师,她是他的学生。
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深得学生的爱戴。一个美男子站在讲台中央,一道道让人头疼的题目,被他轻松地解出,方法新颖别致、生动有趣,又不像一般老师古板、拘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他不是一般般的英俊!自然喽,成了女生们的爱慕对象、梦中情人,有了众多的迷妹和粉丝。
但孙丽芳喜欢胡宏伟(校草)——痞痞的外表,张扬不羁的个性,邪气的笑容,却不让人生厌。薄薄的嘴唇,会说出最美的情话。“邪魅?”对,就是邪魅!
她不喜欢杨华健这类奶油小生。那时,她和校草是学校最引人注目的小情侣。不少人抱着看戏的心情,看待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爱情。不为别的,只为胡伟宏那换女朋友的速度,比吃饭都快!
杨华健刚教这个班时,老是点坐在最后位置的她——“孙丽芳,起来回答问题!”从最开始缄口不答,到后来对答如流。很多流言蜚语传开来——他喜欢上了个性不算张扬、却长相甜美的她。
男生嫉妒杨华健轻易赢得班花的芳心,女生诅咒孙丽芳得到了帅哥的垂青。年纪大的老师恨他抢了自己的风头,年青老师怨她瞧不起自己。
恻隐之心?不,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对此,孙丽芳充耳不闻。师生恋?老师都未表态,她何苦自动对号、自讨没趣、自掘坟墓!
能答对每次提问,是因为她偷偷下了死工夫,以避免沦为同学的笑柄。并非他对她的偏爱、宠爱、溺爱,不好听的说法是爱情,私下开小灶,一对一帮扶,手把手教。
他讲的课,深入浅出,一目了然。她特别喜欢。但他真正地走进她的心里,是在一节自习课后。
那天天气特别闷热,电扇吹来的风烫人,她大汗淋漓,觉得喘不过气。暴风雨来临的征兆吧?晚自习特别难熬。教材一本一本的换,题目一道一道的做,却难以平伏心头的躁动。
于是,她从拥挤的书桌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摇摇头,从教室后门溜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刚要下楼梯,有人在后面喊,“孙丽芳,等一下!”很好听的男声,温和、平静。
她细细的回味那声呼唤,谁呢?不等回过神,那个人已站在了她的旁边,一脸平淡地望着逃课的她。
她张了张嘴,准备解释一下,又说不出原由,最后放弃了想说点什么的打算。
“杨老师!”
“陪我走走吧。”
她咂了咂舌,跟在了高大挺拔的他身后,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
“听说你在和胡宏伟交往?”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责备。
她停下脚步,久久地站在原地,抿着嘴,皱着眉,不知怎么回答这个直白的问题。
一直走在前面的他,感觉不对劲,转过身子,她远远地掉在后面。
等她近一点,他平静地微笑道:“作为老师,也许不应该,可我想告诉你: 能爱,就爱吧,即使无疾而终,只开花、不结果。只有真正爱过,才能品尝人生的滋味——聚与散,苦与甜,浪漫与残酷。”
“杨老师,刻骨铭心地爱过吗?”
“呵呵,青春的必修课,我哪能例外?即使凋谢了,爱情仍像春天的花儿,鲜艳而芬芳。”
她皱了皱眉,“老师不像父母、班主任,反对早恋?他们批评我说,早恋注定没结果,是在浪费生命。你,竟鼓励我!”
“不是鼓励,是怕你错过。年轻就是本钱,可以随意的浪费,感情也是。只有体验过,才知道人生的趣味,才会懂得生活的美丽。”
看着微笑的杨华健,想起一周不见的胡宏伟,总是很忙——忙着玩篮球,忙着戏弄碰见的女生,忙着表白和承诺。
再回头看和她谈心的男人,他,可以称为男人吧?她想,和一个大五岁的老师,平静地谈论爱情,是不是不可思议?
围着学校的操场绕三圈后,她平静下来了。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他的声音,他淡漠的神情。那句话——“能爱,就爱吧”,一字一句,在脑海回旋,单曲循环似的。
夜色朦朦胧胧,操场上散步的人很少,很少。似乎没人在意,这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相距甚远的两个人。
“大路上说话,草丛里有人。”出其不意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流言。
周六的校园,没了往日的喧嚣,不少同学离开了学校。孙丽芳穿着淡蓝色的短袖T 恤,搭着纯色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随意的在脑后垂下,清新脱俗。
作为英语代表,她来帮着改卷。说是改卷,不如说是打杂。初三一共八个班,有两个英语老师去市里学习,一时忙不过来,便找她来做点琐事。
忙完一切后,她一脸疲倦地走出办公室,独自走在安静而芬芳校园里。没想到,又遇见了他——杨华健!依旧用奶茶一样温润、香甜的声音唤她,“孙丽芳!”
她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他。脸上,淡淡地开出了一朵花。
“星期六,休息的日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奋,这么用功了?”
她嘴角一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老师也是来发愤图强的,想把我们个个教成精英,周六都不休息啊?这样的好老师,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上次散步之后,她的心里,总是刻意的不在意,“杨华健是我的老师”,更多把他当成朋友,或者哥哥,能说心里话。
“呵呵,为了犒劳我们这么敬业,我请你吃饭。走吧!”
进了校门外的小吃店,她迫不及待的点了几个湘菜,她喜欢吃辣,大概母亲遗传的,辣妹子!十分钟后,她不管他,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他不吃也不喝,一脸浅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真豪爽!没有半点女生的矫揉造作。看她吃饭,似乎不吃都能饱,很享受。秀色可餐?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前一秒,他还微笑地看她吃饭。下一秒,他就极不自然地望向左边。一个柔美的女子,对着他笑。
她只一句话,就让孙丽芳大倒胃口,“华华,带新女友吃饭吗?长得真可爱!”
“华华”?好亲昵!孙丽芳翻了翻白眼,“女友”就算了,居然还在前面加了个“新”。郁闷!
他也不解释什么,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她离开了。
她捅了捅他的胳膊问:“前女友?”直觉告诉她,他们的关系不简单。
“嗯。她喜欢别的男人,离开了我。”
她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男人比你还帅?”她的心中,帅是第一位的。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亲昵动作,凑巧被几个学生看见了。
“有事,走了!路上小心点!”他把自己的电话号写了下来,“回家后报个平安!”
她握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顶着夜色,回到了家。
如同往常一样,周一,她安静地走进了教室。但明显感觉到,很多同学看她的眼神不对劲,明显的鄙视和不屑。
回到座位,抬起头,刚准备拿书,就被人拽出了教室。等看清来人,已经站在教学楼最上面的阳台上了。
胡宏伟!
她有点疑惑,他不是很忙,忙到没有时间见她吗?怎么不请自来,把她拉到了这里?
他对她吼道: “你就那么没有道德吗?他可是你老师,真贱!”
这句“真贱”,刺伤了她自尊心。“啪!”一声脆响,她顺手一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
“你打我?我可没有某人能耐,勾搭自己的老师。”
看着满脸讽刺的校草,她说:“是,可我也不会背着自己的女朋友,和其他女生不三不四地乱搞。脚踏几条船,迟早会船翻人亡!”
他看着她,难以掩盖的震惊。
“那个叫胡诗涵的女孩,对你挺好吧?这样吧,没了我,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追她,不用刻意的回避我,弄得那么辛苦。还有李子君,王晓霞……”
听了这话,他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怎么,这么快就急着离开我?呵呵,你们的事,全校都知道了。我怕你那位亲爱的老师,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她一把甩开钳住自己的手,猛地撞开他,跑出了阳台。
她想找到杨华健,帮他去澄清事实的真相。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见人。
她去了校长办公室,给校长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我不希望杨老师离开,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您可以问班上的同学!”比起那些道貌岸然、呆板迂腐的老师,好太多了。于公于私,都不想他不明不白地走了。
校长安慰了她几句。“你的心思应该用在学习上,这些事情不用担心,学校会处理好的。相信我们,我们也相信你!你爸妈对你期望很高,考上重点就是你最好的报答。”
她离开了办公室,想起了操场,赶到那里,看见他正站在最边缘,花坛的角落,半眯着眼睛,想什么。她忍了忍,还是说了句,我去找校长解释了,可是他不听。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还是一如当初,淡定从容地看着远方。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一点都着急,明明清白无辜,为什么会败在一堆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上?可笑的是,他们至始至终连手都没有牵过。如果这也算恋爱的话,未免太可悲了。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说:“好好学习,流言蜚语总有过去的一天。不过是同学找的一个刺激罢了。可是,总要找一个人出气,我离开了也许是好事。”
望着云淡风轻的他,心里的敬佩加深了几分。她做不到他的大度和忍让,做不到受尽委屈还为别人着想。流言总会过去,可是,他却离开了!
想到这里,她苦涩地说:“老师,一定要记得我,一个叫孙丽芳的女生,你的学生……很喜欢、很喜欢你讲的每一堂课。她说,以后的杨华健,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老师。”
如他所说,随着他的离开,所有的传言都淡了下去。没人再提起这让人忌讳的事儿。大家回到了最初的轨道,正常地生活着。没人再记起,因为玩笑,一个优秀的青年老师离开了,离毕业跨入社会不到一年。
偶然听见某个同学抱怨,新来的数学老师上课死板、无趣,没有杨老师风趣幽默。其他同学深有同感,“是啊,都怪某人!”
“某人”是谁?谁也不说!
她才惊觉,他已经离开了那么久,时光带走了所有的曾经。隔着岁月的长河,回忆起来,像一副经历许多年风吹雨打的画卷,模糊不清了。
杨华健找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也没有摆脱谣言,被同事低看或高看,而不是平等看待。他融不进集体。陆续谈过不少女朋友,后来一一告吹。他成了“前任专业户”,如今,仍然单着、剩着。父母急得要跳河。
孙丽芳被老师、同学们另眼相看,失去了原先的宁静,失去了学习的氛围,成绩急剧下降,没有考上重点高中。
父母的骂如期而至,密集而持久。失望之余,她到了成人中专。
在成人中专,天真浪漫的她,遇到了衣冠禽兽周尚勇(臭粪桶)。她以为遇到了另一个杨华健,遇到了真爱,献出了一切。
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小三,成了单亲妈妈,成了父母眼中的耻辱,同学眼中的笑话,成了臭粪桶想置之死地的“疯女人”……
我提醒自己: 决不能让她的悲剧,在刘永芳身上重演。
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刘永芳的话打在我的脸上——“你训人都那么动听,那么有节奏;你生气的样子,也那么帅气!”
9月3日那天傍晚,在校园东路,刘永芳遇到我,笑着说了这句话。
她手里拈着一枝桂花,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