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半个小时

       “那边路很亮,我去走半个小时”。

       穿过那坐桥,从那边下桥去到河边走走。

       手很酸,刚放下画笔,笔还没清理,颜料也没收拾。我很需要活动活动了。十点的铃声响过之前,我已经出了门。

       天不冷,很干燥,我在画室里抽烟,没完没了的抽。一直喝浓茶,舌尖麻木了,咽不出一点唾沫。我估摸着可能工作了五个小时,忘了开始的时间。画画的时候我全然的投入观察,走到横跨大河的长桥前,脑子已经仔细感受了一遍中断很久的感官。

        有一个朋友介绍来一个先生,要我为他父亲画一幅小幅的肖像。这几天我始终很愉悦,也许是我的技艺不够精湛,订单总是越来越少,又能开工了,像等待见一位睽隔很久的老朋友。总之我这项手艺早晚要被取代,无论我多热爱她。

         前来订单的多半是给老年人,我时常观摩前辈们的心血,想极力寻得表现那平和肃穆的能力,人们不爱其他,但一定爱智慧。我没有苛求训练自己成为一位艺术家,让人哭容易,让人真正严肃起来那只能是天才的工作。

        我已经独自生活很多年了,鲜去交往朋友,尚能自给自足,存了一笔可观的钱,预备给我这已经走向穷途末路的职业留下一点保障,可贵的是我总是心境平和。除了繁重工作给身体带来偶尔的不适,我觉得我的生活还可以令人忍受。

        起了一点风,我刚走过了大桥。我决定不下去了,在桥头已经不禁让人打颤。左手边有一排长凳。也不预备坐下,我好像很清楚,人一旦端端正正坐着,思考就不再能够自由流动。眼睛跟着身体活动着,人就能接受自己的胡思乱想。

         前天我跟我几乎是唯一的朋友,我的同行k先生,去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展览,肯定了我对我的职业隐隐预见的那一份失落。或许是对世界的失落。

          展览的主角不是我们所熟知的任何一位功成名就的画家,甚至也许完全是门外汉。展览的名字被起为——“终结,且我们不会继续(1)。”。标题被醒目的红叉覆盖。

         展厅中央有一个高瘦的人开始讲话:“那些艺术家以为自己饱受痛苦,或者享受超脱世外的宁静,能够冷眼张看人生。他们以为付诸了长久的练习,忍受了长久创作的寂寞,所以等他们走到人面前能够毫不遮掩的畅谈他们美的理想,并肯定观者一定能从艺术活动中获得了巨大的安慰,并试图强迫听众接受,如果你们的确接受了的话,抱歉,原谅我直接残酷却想直击各位心灵的语言。各位可真的太傻了。”。

       底下观众一片唏嘘,而我试图保持冷静。

      “我们团队都不是艺术工作者,也许可以叫我们收集者”。说着他示意打开幕布,幕布后面是一个机器人,只有两只手,连头都没有,拿着笔娴熟的临摹蒙娜丽莎。又传来一阵长久的唏嘘。

         我目光一直在机器人上。它娴熟的用笔,调制的颜色十分准确,似乎有一个收集信息的装置像一根吸管一样一会指向原作一会指向它的作品。一切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有人突然向台上喊着“临摹没有意义,临摹也不是艺术,临摹不过是练习而已。”也几乎正是我想说的话,全场肃静,都眼巴巴要看台上的人如何回应。

         “大家不要叫嚷着艺术”,他并不像其他瘦高个那样容易紧张,“这的确不足为奇。”说着,整个被遮挡的东展厅伴随着撤走挡板的巨大声响,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我们的机器不知疲倦,且有能力临摹迄今所有的画作,的确我们考虑作品价值不能抛弃其所在时代而谈,但如今新的时代来了。”。

       他一边说着,人群却早就一哄而散,纷纷向画作走去,达芬奇,伦勃朗,梵高,高更……的大作历历在目,足以以假乱真。我和k应当最有发言权,但是此时我俩都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依旧不少的人面露不屑,以为并没有什么稀奇。

        “大家不要惊讶,还有更为震惊你们的事实,你们成了见证历史的第一批人。这个机器人我们叫他“D”。而我们想告诉大家的是,D机器人象征艺术可以量化,所有的信息都可以复制,艺术家个人局限的感受力并不珍贵的时代到来了。”。

       西展厅的挡板也被撤走,D机器人还在哪里仔细画着,那一份熟悉的专注,让我似乎也都有点肃然起敬了。

        人群始终像闻气寻物的狗一样到处左顾右盼。而西展厅的一切足以让我们这些整天忙碌于颜色形状体积的画者大惊失色。

         “西展厅是D机器人通过自身临摹学习,模仿各位画家的作品,这所做的尝试,我觉得他们的价值为零,但形式内容技巧无可挑剔,我想原作者看到也应该会选择从此封笔”。

       我很不能忍受这个人自以为是的论调,但是画作的确直追大师,我很想跟k说几句话,因为我看他脸上好像透露出一种微妙的感情。可是我没说出口。

        为了避免尴尬,我偶尔走到k后面,环顾一周之后,k的喉咙断断续续已经无法发出连贯的声音“不过如此,达芬奇不过如此,毕加索不过如此,我不过如此”。我好像不能完全感受他的意思,但此时我完全想不出能够说些什么,因此我又选择了沉默。我总是努力保持平和。

        “你们最为关心,也最为质疑,觉得艺术家们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创造力。创造力并不抽象,她不过也来自已知信息而已,归类充满感情联系的事物也并不是难事,好在我们充满耐心,让D轻松获得了这个能力。再加上一点对你们喜好的计算,我们的D几乎可以创造出令所有人满意的作品”。

       北展厅的挡板也被缓缓移走,我的脑子和眼睛所受的震撼至今令我如幻似真,童真的,抽象的,奇幻的,重要的是我真就看到了令我难得一见的令人严肃认真的作品。各式各样的作品让每个人都欣喜若狂,大家到处指指点点,气氛活波的好像已经忘记这一切不过是那边那个冷冰冰的机器人的轻松涂鸦。

       k连话都不再说了,我也是真的被吸引。可是我觉得一切还可以忍受。情况也许并不糟糕。

       大家心满意足,都露出很愿意再听到台上的人再说点什么的神情。

        “我们还有更为宏伟的目标,所有的作家,音乐家,歌唱家,你们津津乐道的一切,都值得被颠覆,这对这些人也许是残酷的,但是对你们是最大的幸运,我们要期待新天才的来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接受现实,殷切期待。展览结束这些画作都将付之一炬,而现在我有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提议,D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它跟这些艺术一样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也将继续进行更多革命性的展览。那些看似丰富的画展,那些自以为是持以文化繁荣观点来呼吁大众的虚伪之徒,终会在冰冷又炽热的科技面前选择沉默。”。

       对,就像我现在这样沉默!!

       “我的提议就是我们应该亲手毁掉D。”

       有人送上来了好几把铁锤。

       “我们用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终结这一切。”

        说完这个人就拿起一把铁锤朝D砸去,庞大的机器内部依旧轰隆隆的转动,手还在画着,感受器还在来回转动捕捉信息,随着再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窟窿已经十分触目。

       要是D能说话它一定能说些什么,手臂也断掉一只,可是另一只手还在不停画着,几次强烈撞击的震动似乎在画面上造成了无法挽回的败笔,收集器也歪了,这之后,真的陆续有人上台拿起铁锤,做起同样的事情,在我看来正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暴力行为。

       底下人欢呼着,而我和k茫然看着这场被冠以最朴素帽子的狂欢,感到十分尴尬。

        我们径直离开了。

        后来k回了家,我估计他能想明白,就像我。也许那句话是真的,人就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东西。我的意义不灭,画画最终还是能成为使我满足的东西,即使真到了全都要被抛弃的一天。就算意义毁灭又总能燃起新的意义。愚蠢的观众急待新的刺激,聪明的作者又对往昔恋恋不舍。

       我就在这冷峻的回忆之中走过了好几个街区,我该回画室了,更冷了。

       回来之后,我打开电视,电视正重播这场展览最后的“付之一炬”。和D最后的一瞥,那个跟天才一样的D原来真的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这时候手机铃声一响我一看,是k妻子发来的讣告,k自杀了。

       我艰难的保持着平静。

       也许我是对的,不能苛求训练自己成为艺术家,和世界上任何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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