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苦伤别离,更那堪,玉魄永湮灭。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莹月。
~~唐.李隆基《雨霖铃》
公元762年农历二月初三
大唐宝应元年 兴庆宫
神龙殿兴庆西宫墙内长满了衰草,枯萎泛黄的落叶凌乱飘落在汉白玉阶上。两个容颜苍老的白发宫女一边扫着枯叶,一边低声闲话:
“太上皇又在思念贵妃了,那枯瘦的手一直紧握着那个葡萄花鸟纹的银香囊……”“是啊,太上皇陛下真是重情之人!那个香囊日夜不离手。”两位白发宫人不胜唏嘘。
呵呵,我就是她们口中“重情”的太上皇。
自古天家无骨肉!可笑宫人太天真。
“玉儿,我老了...”现在我只是一个被圈养深宫,日暮西山的耄耋老者。而人老了最爱的就是怀旧。
遥想当年我25岁,意气风发与姑姑太平密谋发动政变,剿灭韦后之乱,帮本无缘皇位的父亲重新夺回了李唐江山,两年之后父亲禅位于我。
28岁亲率兵士,我下旨赐死了拥我为帝居功至伟的太平姑妈,一举粉碎了她的女皇梦。
我从大明宫的刀光剑影中一路走来,最终成为这大唐江山的主宰。
我安定朝堂,革除弊政,任贤选能,大兴科举,躬行节俭,迎来了大唐最为开放辉煌的鼎点~~开元盛世。
然而盛极必衰,居安須思危!
可当时志骄意满的我非但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亲手推动加剧了大唐王朝走向衰落。这不,老天立马给了我一个至死难忘的惨痛教训!我不但差点丢掉了李氏江山,也永远失去了我最爱的女人......
如今一切已物是人非!六年前大明宫的主人变成了亨儿,女主人自然也换了人。
亨儿继位后我先是被搬至太极宫,后迁至现在的兴庆宫。一直忠心耿耿陪伴着我的力士被外放,六军禁军统领陈玄礼也被贬去偏远之县......我知道亨儿还是不放心我啊。看,这就是天家的父子。
这样也好,自马嵬坡兵变归来之后。
大明宫的水池花苑依然富丽堂皇;太液池的鸳鸯依然成对成双;御花园的芙蓉似你那天真明媚的含情笑脸;未央宫的杨柳像你那微微低垂的慵懒眉梢;沉香亭是你旧时醉酒后常去的酣睡之地......
玉儿,大明宫处处萦绕着你的身影!
一寸相思一寸灰!对你的思念、孤独、寂寞,如寒冬关外塞上的雪,越积越厚,越积越深。
今晚夜凉如水,我孑身只影,执起紫玉箫为你吹奏了一首《雨霖铃》:
“斜风凄雨,古桡岹峭,暮雨未歇。巴山怅望无际,方肠断处,风铃悲切。袅袅疏疏密密,似子规啼血。不忍听,如恨如怨,多少怨情与谁说。人间最苦伤别离,更那堪,玉魄永湮灭。今宵魂在何处,冷雨里,碎铃声咽。点点滴滴,心似寒泉落飞雪。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莹月。”
这是你在马嵬坡香消玉殒之后,我辗转西南一带时为你所作的悼词,玉儿你在九天宫阙上能听到吗?你可还记得那些年我弹琴鼓瑟,你裙裾飞扬,翩跹起舞的快乐时光吗?你我最爱的就是《霓裳羽衣曲》......
行宫的凄凄月色,雨夜的铃声戚戚......巴山蜀地的青山绿水也不能使我忘情于你。逃亡路上尘土飞扬,日月黯淡,旌旗无光......这些我都无暇顾及。
我这个断肠人,无时不刻地沉溺于失去你的痛苦回忆中,魂里梦里都是你缠绵缱绻唤着“三郎”的呢喃细语。自此以后寸寸相思皆化成寸寸青灰。
彼时安史叛军来势汹汹,李唐江山飘摇,你被我推出去当成了一个政治上的牺牲品。世人皆谓你“红颜祸国”,而忘了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放不下这家国天下,我只得忍痛放弃了你。我从来就不是你眼中那个温情脉脉地宠溺着你的夫君,我对你的爱止步于我的江山社稷之下,骨子里我仍是那个铁血无情的大唐君王。
其实你只是一个心地明稚的单纯女人。世人谓我心悦你,是因为你的天香国色,世人岂知三宫六院从来不缺的就是美人,可她们侍奉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
而只有你,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男人,当作自己的夫君……从你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常百姓之家的亲情,你的似水柔情让我那颗在一波波如履刀锋的政治权谋斗争中,早已变得冷硬的心逐渐温暖起来。我学会了真正地爱一个人,我放纵自己陶醉于你的温柔乡中......
犹记天宝十年的七夕夜,你我于长生殿并肩携手,凭栏望月。感牛郎织女重逢之悲欢离合,击掌立下“生生世世愿结为夫妇”的誓约。
我对你的三千宠爱在一身!那无人不知的岭南荔枝因你得名“妃子笑”;你我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没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压死你这个“红颜祸水”的最后一把稻草。
力士后来告诉了我你的遗言:
“愿大家(唐时皇帝称呼)好往。妾诚负国恩,死无憾矣!乞容礼佛。”
你不愿我为难安然赴死。傻玉儿,我终究是辜负了你!
如今这李唐江山已不再是我的责任。我已放下了天下,却发现自己放不下你。可惜我悔悟的太迟了!
冷冷清清的宫殿前,萤火星星点点......
伴着一盏孤灯,我已久难成眠。
今夜是如此漫长,自此夜夜亦如是!
若有来世我不愿为帝,你不再为妃。我们做一对普通夫妇可好?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相偕到老。
我知道这是你一直想要却未曾得到的平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