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的夜晚，我蜷缩在宿舍窄小的单人床上，透过满是污点的窗户，望着路边那盏橘黄的灯，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写下对你们的告别。
电脑的右下方标记着此刻是2017年4月3日，原来时间真的是遗忘最好的证明，转眼间你们已在我的生命中缺失了八年，这八年中我从未梦见过你们哪怕是一秒钟，脑海中已没有了你们清晰的轮廓，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和那爽朗的笑声。你们不知道的是我已离开那个养育了你们一生的故乡，就像你们一样，来到了你们以前口口声声念叨着又从未踏上的那片土地。
2009年对于我来说是永生难忘的一年，是烙印在十五岁心中最深的一道印记。在相隔不足一月的日子中我失去了两位至亲，祖父和外祖父。那时我第一次体会到痛彻心肺的伤心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从你降临人世间那瞬间就陪伴在你左右的人突然就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任你如何哭喊都不再得到他的回应。那个留着山羊胡，戴着老花镜坐在窗户下读书的老人，那个给你煮夹生鸡蛋，握着你胖乎乎的小手教你练字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1.
祖父1927出生在西北一偏僻小镇的富农家，那个世世代代流传着穆桂英挂帅的小镇后来因为三军会师成为了红色旅游胜地。几年前父亲在整理家里的书架时，三本早已贩黄被牛皮纸包着的《李自成 上篇》、《李自成 中篇》、《李自成 下篇》孤零零地躺在那些包装精美的书中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这本由姚雪垠先生所著的小说，是祖父生前最爱读的书，也是我所接触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长篇历史小说，年幼的我不理解那段错综复杂和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只是喜欢围在祖父的身边听他讲书中的故事，到现在残留在大脑中的也只剩“米脂自古出美女”这句了。
寂静的黑夜中我慢慢地触摸着键盘上的每个字母，寻找着我们的交流点。我不知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您，但我知道您肯定在时空中的某个角落注视着那个从小屁颠屁颠围绕在身边的小孩。记忆中的童年总是有您的身影，那张我们唯一的合影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们站在英雄纪念碑前，您牵着我的手高兴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招呼着我拍照；厥着小嘴、斜着身子，我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肯定会咧着嘴摆出您最喜欢的弧度。
生命的最后时刻您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拿出了你所有的“遗产”——五十八元五角——塞到我的手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不知道那刻您是否认得我是您的孙女（因为疾病的缘故那段时间您已经不记得的人了），但那刻您灿烂的笑容是值得我用一生去怀念的。
您一定不知道院子里的您最喜欢的菜园自您走后因为没人打理也黯然失色了，几年后我们搬到了屋后的新房子里，那块地被永久地被改造成了住宅区，没有了以前的一丝痕迹。每当大小节令时，祖母总会反反复复地念叨"老头子是个没福气的“。可是我觉得没有了门口的那颗大柳树，没有了挂满各种支架的菜园....没有了您所熟悉的一切即使我们都陪在身边您仍然不会感到快乐。
翻动着手机想找出您的照片却发现对于您的怀念总是在大脑皮层中完成的，中等的身高，弯曲的后背，皱皱巴巴的皮肤是您在我生命中存在过的记号。偶然在父亲的抽屉里看到了您的小学毕业证，照片中的你英气十足，身穿黑色中山装，上面印着民国的日期，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您年轻时的模样，而您却从未见过成年后的我。
这一世我们的相处的日子太短太短，我不曾见证过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您也不曾等到我结婚、生子，走完人生的每个轮回。
2.
没能见到外祖父最后一面是我这一生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祖父走后外祖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每天徘徊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等待着他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我从未想过会那么突然那么突然地离开........还没有见到他最疼爱的孙女怎么就提前离开了呢。这八年来我无数次站在舅舅家的屋后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坟头，却没有勇气走近它，无数次假设那时自己早出发一天，早一班车.....会不会就可以赶到呢。
可人生每一秒都是直播，没有彩排的序幕，晚了就是晚了，在面对生离死别时一天，一个时辰，一秒总归错过了就时错过了，此生再无弥补的机会。
外祖父天生大嗓门，总是人未到声先到，在生命中的前十五年它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后来，听母亲谈起外祖父临终前几天经常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害怕死”，那是我第一次对生死有了新的理解。祖父离开时意识已经模糊他是模模糊糊地踏上了最后的旅程，而外祖父是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等待着他的归期，我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是怎样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对亲人的思念闭上那满目泪痕的双眼。
“中国农民得以安身立命的两件东西——书，土地”这是外祖父教给我的。外祖父是军人出身，认字，读书都是在军营中学会的，犹记得年少调皮的我扎着两条麻花辫踩着凳子趴在桌上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涂满整个纸张，您微微叹气后又驻着拐杖去向满是庄稼的田地，泥泞的小道上留下一深一浅两条分明的脚印（外祖父的右腿在战争中受过伤未痊愈，有点瘸）。
小舅舅曾说对您最深刻的记忆是在农忙时节休息时田地中总是一片欢声笑语，每个人不是鼓着腮帮子嚼着食物，就是口吐唾沫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家长里短，又或者眯着眼睛假寐，只有您安静地坐在田埂边上津津有味的读书。在您离开数年之久后，慢慢地您的相貌变得越来越模糊，而读书却渐渐成为我们怀念您最好的方法。
八年前我未曾赶到，此生已没机会赶到。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清明前夕，曾经的遗憾已无法弥补，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加浓烈。不知在另一个空间中的你们有没有碰到彼此，有没有谈起我。那个让你们头疼的小孩已经长大了，来到了你们曾经向往的那片土地上，和你们一样成为了一个嗜书如命的人。
生命是由一次次告别组成的，因为有了告别才会重新出发，八年前未完的事终学会了去面对。
亲爱的两位爷爷：
不知不觉已走过了八个年头，你们找到彼此了吗？你们还好吗？我是你们最爱的孙女，有没有谈起我？现在是2017年，你们肯定不知道2017年是哪一年喽，这次又是我赢了，我只需要上网一搜就会知道你们那个年代发生的大小事件，你们却怎么都不会知道二十三岁的我处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中。
告诉你们噢，我现在在你们最喜欢的那个城市读书，高兴吗？我猜，你们肯定高兴。
在那边的你们两个有没有吵架，以前你们总会因为书中的人争论，现在呢？我想，肯定还是。
你们肯定不知道以前互相嫌弃的俩人，奶奶和姥姥，竟然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站在窗外我时常会听到她们以同样嫌弃的语气谈论着你们，我知道她们在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着自己的丈夫。
爷爷，你的大黑生下小黑就离开了，我猜它是去找你了。
姥爷，你的拐杖被姥姥给藏起来了。
.........
好了，不和你们说了，下次再写信给你们。
再见，这句迟到了八年的告别我终于赶上了，希望你们谅解。
愿来生，从出生到离去每一分一秒都与你们相伴左右，这一世的祖孙情终了了，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