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领着杂役,刚从城西的城隍庙参拜完出来,这是掌柜每月十五的例行公事,只是客栈今天并不忙,于是带上杂役一同来拜城隍。
杂役四处张望,忽然注意到一棵大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是,它被种在路中央的位置,人们来来往往,反而要避开它。
“掌柜的,这树怎么种在这?也不挪一挪。”杂役挠头问道。
掌柜向杂役的目光瞧去,“啊”一声,问道:“那棵树你不知道吗?这城里有名的落第树。”
“落地树?什么树不是地上长的?”
“三元及第的第,落第树。”
“这么丧气的名字,叫状元树多好。”
掌柜摇摇脑袋,对着那棵树出了会神,喃喃道:“若是状元,便不会留这棵树了。”
贡院里,一排排蔓延的号房内,安静的只有风的声音。
这是乡试的第二天,每一排号巷巷尾的粪号已经开始发出阵阵恶臭,积累的是几千名考生一天下来的屎尿。正值秋老虎的八月天,更是将臭味蒸的弥漫开来,几名靠近粪号的考生,被熏得食欲全无。
卫兵一排排在号巷内巡逻走动,简直看尽了科举考生的百态。抓耳挠腮的、振笔疾书的、长吁短叹的、抱头沉思的,只见一个个饱读四书五经的儒生,被暑气焖的袒胸露背、衣衫不整。
只有一名考生,端坐不动。
秋字号内的考生,坐在号房内,端坐如钟,愣愣出神。卫兵在他面前巡逻走动过两次,注意到这个人的痴态,心道是正在沉吟如何落笔,便不继续理会,全无发现考生面前的卷子,是一片空白。
乡试第二天,卷子还是白的,只有这名考生一人。
他正在愣愣的出神,此时脑中想的与乡试内容全无关联,思绪之所及,竟然是回到了赶考的路上,一株大树下,两个乡村野夫的闲谈。
那是在数日之前,赶考路上的日头正盛,考生也实在晒的晕了,便在一株大树下乘凉,等著酷晒的时辰一过,继续上路。
此时两个村夫正刨完地,扛着锄头往家走,一路上闲谈的声音,远远的传到考生耳里。
“你听说了吗?西山那头的马王庙后边,据说埋了个大宝藏!村里的人都去挖宝了。”
“哈,无稽之谈你也信。”
“是有凭有据的,几十年前反抗军的筹军资本,听说都埋在洞里,拿到几个宝贝,够吃一辈子的。”
“别开玩笑了,真有宝藏,官府能不知道吗?”
“嘘!官府还不知道呢,大伙儿还在挖,看谁先找到入口。”
“就算是真的吧,好些人在找,定是你找到吗?找到了你抢的赢人吗?趁早断念头呗!”
那村夫待要再说服他,另一人正色道:“得了,咱们就是个农夫,想当富翁,也得看有没有本事,没有那个运,当心把老命也赔进去。”
考生就在树下听著,那两人并未注意到他,就这么边嚷嚷边走远了,他也未对这两人留心,休息片刻,又背上行囊上路。
直到此时,独自坐在号字房内,考生不由自主的又想起这两人,又想起他们的对话。为何偏偏在此时?偏偏在乡试的过程里,难道他也贪图那巨大而飘渺的宝藏吗?
飘渺,是了,飘渺。这是他望着那张空白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词,飘渺,使他想起那个宝藏,以及两个村夫的对话。他想起已经有好几次,坐在号字房裡,都是飘渺的感觉。
接著,考生的表情,从茫然转变成哀伤,一种无止无尽的哀伤,在他的眉宇之间蔓延开来,就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样,渐渐整张脸都哀戚欲绝。他终于提起笔,在卷子上起起落落。
每写下一个字,考生哀伤的表情就淡一分,每掭墨一次,考生紧皱的眉头就鬆一点。渐渐的,他的表情不再哀伤,反而隐隐面露喜色。
“啪塔”一声,毛笔放回砚台上,他满意的笑了。
他端视着自己的作品,左看看,右看看,点点头,笑了起来。开头只是嘻嘻嘿嘿的低声发笑,然后越来越大声,呵呵哈哈,笑声传出秋字号,传到了隔壁号舍,他槌着桌子,捧腹大笑起来。
贡院里,一排排蔓延的号房内,只回荡着他的笑声。
“笑什么!中举了是不是?”一名卫兵怒斥道。
考生朗笑着交出卷子,迈开大步走出号舍,把食盒、文房四宝都留在秋字号内,昂首大笑著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监考官接过那卫兵递来的考生卷子,只见卷子上笔迹遒劲的写着一首绝句:“黄土丛深白骨眠,凄凉情事渺秋烟。何须更作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下头署名“山阴胡细娘”。
监考官抬头望去,那考生已出了贡院大门。
两天后,才有人发现,考生吊死在一棵树下。最诡异的是,他早已僵硬的脸上,竟是毫无痛苦的一抹微笑,附近几隻啃食腐臭尸体的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
“后来,那些因落榜而心灰意冷,绝意放弃仕途的学子们,都来这棵树下大哭一场,从此另走它途,久而久之,这棵树就被称为落第树。”
杂役皱起眉,做结论地道:“那,这算是一件惨事吧。”
“未必。”掌柜摇摇头,续道:“你一定听过这样的事,一个绝世宝藏、一本武林秘笈、一个功名封号,都是一道窄门,很多人抢夺它,很多人死在路上。”
杂役半张着嘴,细细回想,许多故事真是如此。
“但人们依旧前仆后继,因为成功实在太吸引人。没错,最后主角都得到一切,但主角只有一人,背后的尸骨却满山遍野,现实里,你是那个主角吗?”掌柜回头望一眼落第树,彷彿在感怀什麽似的,叹道:“与心爱的人共赴黄泉,放下普世的追逐,也是一种豁达。”
“何须更作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杂役咀嚼著这句话,忽又问道:“村夫都懂的道理,这些莘莘学子怎么明白不过来呢?”
掌柜拉过杂役的手,回头往故事客栈走,悠悠道:“人嘛,都看得很明白,都活得很不明白。”
此时一阵风起,落第树上的枝叶,被吹得蔌蔌响动。
注:咸丰壬子,浙江乡试第二场,山阴某生闱中发狂病,曳白而出。卷面题二绝句云:“记否花前月下时,倚栏偷赋定情诗。者番新试秋风冷,露湿罗鞋君未知。”“黄土丛深白骨眠,凄凉情事渺秋烟。何须更作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款书“山阴胡细娘”。某生旋卒于寓所,轻薄之报,可不畏欤!——《冷庐杂识・卷二》
只是这麽凄美的诗,值得一个豁达的结局,希望不是发疯发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