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谕纪泽【1144】2024-11-3
谕纪泽
咸丰九年1859五月初四日
字谕纪泽儿:
初四夜接尔二十六号禀。所刻《心经》微有《西安圣教》笔意,总要养得胸次博大活跃,此后当更有长进也。
尔去年看《诗经》主疏已毕否?若未毕,自当补看,不可无恒耳。讲《通鉴》,即以我过笔者讲之。亦可将来另购一部,尔照我之样过笔一次可也。
冯树堂师诗草曾寄营矣。尔复信言十二年进京,程资不敢领。新写闳深素穆四扁字,拓一分付回。余不多及。
父涤生字
再,同县拔贡生傅泽鸿寄朱卷数十本来营,兹付去程仪三十两。尔可觅便寄傅家,或专人送去,又示。
评点:欧阳夫人不是才女
五月初四早上,曾氏给儿子写了一封谈读书治学方法的信,夜晚又收到家中寄来的一包信函。这天的日记载:“夜接家信,澄侯一件,纪泽一件。泽儿附有新刻《心经》一部,字体略似褚河南《西安圣教碑》。又夫人信一件,言泽儿姻事。”《湘乡曾氏文献》收有欧阳夫人的两封信,但都没有谈到纪泽的婚姻事,可见日记中所言的这封信不在此两信中。在点评此信之前,让我们先来读一封欧阳夫人的信,看看百多年前,一个出身乡村秀才家的女子,是如何给做大官的丈夫写信的。
“妾欧阳氏敬禀夫子大人福座:刘得一到家,接到所赐丸药、折扇等件,知目疾尚不十分碍事,欣喜之至。服丸药甚相安,然妾今日身体颇好,再做一丹亦不甚易,应留自用。家中各宅平安,诸事泽儿信中想写得详晰。即请福安。妾谨呈。”
欧阳夫人的信给人最强烈的感觉是地位的不平等,完全用的是卑对尊、下对上的称呼语气。这是“夫为妻纲”时代的典型体现。此外,信写得极短,语言极平实,可见欧阳夫人的书写能力不强。这说明她的书读得不多,平时用得也少。十九世纪中下叶,湖南闺阁中出过不少饱读诗书且自己也擅长吟诗作赋的才女,如左宗棠的周夫人、杨度的妹妹杨庄等等,都是湘中颇有名气的女诗人。他们都有诗集行世,文章也写得很好。看来,欧阳夫人不属于才女之列。
曾纪泽爱好写字,其书法小时候便受到父亲的赞赏;到了十五六岁时,字已写得相当好了。到十九岁时,书法有一个退步的过程。咸丰八年九月十二日曾氏信中批评儿子“书法大退,远不如去年春夏,宜日日学习,以复旧观”。到了第二年三月,曾氏又以欣喜的心情告诉儿子,其书法得到李鸿章、李元度等人很高的赞美。凡练过书法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即练到一定的水平时,再提高一步很难,甚至因苦恼、烦躁而有退步的表现。这是一道关口,有人突得过,有人突不过,突过后便能进入一个新境界。看来,曾纪泽在咸丰八年夏秋之际,其书法面临着这道关口。幸而他突过来了,迎来第二年春夏的飞跃。现在,二十一岁的曾府大少爷已是一个远近公认的书法后起之秀了。用他的书法刻的《心经》,被父亲认为有褚遂良《雁塔(西安)圣教序》之笔意。褚遂良是大书法家,《雁塔圣教序》是其代表作。父亲对儿子的书法已经是比较满意了。《心经》全称为《般若bō rě(一个宗教术语,梵语Prajna的音译,是佛法两大分支“般若”、“禅法”中的一支。意为“终极智慧”“辨识智慧”,专指:如实认知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的智慧)波罗蜜多心经》,是佛学中一部有名的经典。此经说明以般若(智慧)观察宇宙万物自性本空的道理,而证悟无所得的境界。此经既是般若学说的全部学问的核心,又仅只有二百余字,便于持诵,故在佛教界中广为流行。许多并不笃信佛学的人士也喜欢《心经》,是因为它的确说出了人与宇宙之间的某些道理,对于开拓胸襟有帮助。曾氏不信佛,却也喜欢读《心经》,他是从让“胸次博大活泼”这个角度来看待这部佛学名典的。
这封信的最后一段说的是奖励功名的事,颇类似于今天的资助教育事业。
在点评曾国荃得优贡的信中,我们谈到了清代科举业中的“五贡”,拔贡即为五贡之一。湘乡县有个名叫傅泽鸿的秀才考中拔贡,寄了数十本朱卷来营。什么是朱卷?朱卷有两种。乡试、会试中,应试者用墨写文章,称之为墨卷。为防阅卷官因认识笔迹而徇私,于是考生的墨卷统统由誊卷官再重新抄一遍,抄者用的是朱砂,故称之为朱卷。阅卷官阅的便是这份朱卷。还有一种朱卷。乡、会试中者将自己在闱场中所作之文刊印赠人,这种刊印件也叫朱卷。显然,此信中所说的朱卷,是后一种概念中的朱卷。这种朱卷,除开场中之文外,还可以附上几篇考中者自认为得意的本人文章,卷首还要写上自己的姓名履历、祖宗三代的名字官职,也说一点兄弟叔侄、妻室子女的情况,并附载受业、受知师的大名。朱卷刷印数百份,广为发送。莫小看这份朱卷,它的作用可大了。
它的第一个作用是炫耀:为自己制造光环,同时业光宗耀祖,妻室子女兄弟叔侄一齐露脸沾光,教过书阅过卷的老师也因此而出名。
第二个作用是推介,即把自己隆重地向社会推出,使社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今后的社交、求职及进一步的发展都大为有益。
第三个作用是播文,及传播自己的文章。那个时代,传媒不发达,没有报纸,没有出版公司,好的文章难以与大众见面。文人为了满足表现欲,通常使用雕板刷印的方式在圈子内互相传阅诗文。尽管无稿费收入,且要付出不菲的刻印费,但在“名”的驱使下,他们还是乐此不疲。但有一种诗文例外,那就是科举考试中得胜者的闱场诗文:试帖诗、八股文。
中国的教育,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应试教育。学生有无出息、教师行不行,衡量的标准只有一个:能不能在考试中获胜。这些诗文就是千千万万奔竞此途的士子们的范文。于是乎,这些诗文也就具备了商品的价值。换言之,它可以卖钱。乡试、会试的时候,省城和京师书肆里便有大量诸如《闱墨观止》《闱墨精华》的书出售。曾氏在一封书信中还特为提到陕西有个名叫路润生心态揣摸得更为深透,甚至有猜题的本事。这与今天高考参考书、考研指南中以某某教授编的为好是如出一辙的。可以说,清代咸丰年间的路润生具备了指导闱文的“品牌价值”。
傅泽鸿便是怀着诸如此类的种种目的,给曾氏寄来了几十份自己的朱卷,企盼这位大人物为他援手。但从这短短的“又示”中似乎看不出曾氏对傅的主卷的态度,既未夸其文章好,也未叫儿子去读,只是让儿子送三十两银子给傅。这三十两银子应视为曾氏对同乡后进的奖励,亦即对家乡教育事业的支持;至于文章,或许在他看来无甚称道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