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二)

父亲就这样化身小白蛇凝视一番大儿子焚化黄表香烛倏然隐去,就像他临终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嘱咐妻儿昏昏睡去一样,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和遗憾,犹记得大姐俯伏在棺材上痛哭时嘴里不停地念叨:哪怕你尝一口我给你带的烧酒再走也不迟,可是大姐二姐孝敬的两瓶散装白酒喝进送葬的亲人乡邻的肚子里。

父亲爱喝烧酒爱抽烟。抽烟是父亲的常态。香烟在当时是奢侈品,公职人员才抽得起,庄户人抽不起,他们就抽小兰花。小蓝花俗称旱烟,春天里在自家的地里种下,赶到六月里就可以收割,经过简单的炮制就可以抽了。自产自抽不用花钱买,省钱吃豆面自得其乐。旱烟的抽法大致有两类,一类是装入旱烟袋里抽,一类是裁一条二指宽一拃长的小纸条,顺长条从中间折叠出槽来,捏一撮烟叶放在里面裹紧用口水粘和,点燃一头另一头含在嘴里吸食。记得小时候家里来窜门子的人多的时候,受大人们撺掇代劳卷纸旱烟,所以深谙其中门道。当所有的人抽起来,家里很快烟雾笼罩,呛得女人们逃离,小孩子咳嗽着俯伏在地下的小凳子上。当时村里的成年男人无一例外的身上佩戴着烟袋烟兜子火镰及其引燃物,似乎它们就是有家室男子的标配。旱烟袋由三部分组成,烟嘴烟袋杆烟锅铙子,烟锅铙子用生铁铸造,烟嘴以玉石为佳,加上木制的烟袋杆有二三十公分长短,长的不超过五十公分。其他人把旱烟袋提在手里,上面系着装小兰花的手袋大小的烟兜子显得闲适有范儿。父亲的旱烟袋异乎寻常:烟锅铙子是托人在车床上车出来的,有盛一两酒的酒樽子大;烟袋杆子一米多长,以至于捅烟油子都得费一番周折,含着烟嘴点烟时脑袋尽可能侧转,左边身子后仰右臂伸长,因此就需要他人代劳或者母亲做饭时他坐在炕沿上把烟袋伸进灶坑点烟。父亲外出时扛着他的大烟袋,仿佛孙猴子扛着金箍棒,因此招来村民们非议。父亲去世后,此物成了侄儿侄女的玩物,拆损毁弃,不留踪影。记得在母亲去世时还在旧房的杂物箱里看见烟嘴和烟锅铙子,后来就再没见着。

细想起来,在父亲的一生中酒的故事最有趣。令大姐二姐追悔莫及的是父亲临终没喝上她姐俩孝敬的散装烧酒,足以见得父亲生前对酒的喜爱。其实父亲在去世前的三四天喝了一顿大酒,那是因大儿子在邻居家喝酒夜晚未归,儿媳吵闹,父亲去找,见酒上桌,众人劝饮,喝的超量,醉酒回家,吐血生病导致身亡。父亲嗜酒而酒不可常得,因此时分八节月一十五亲人相聚好友相邀杀猪宰羊秋收冬藏,凡有可口饭菜端上,必定想方设法弄来烧酒一飲为快。我上小学时常常利用课间操跑到一千米开外的供销社代为打酒。父亲喝热酒。把酒注入四两酒壶,倒出一小樽点着,就着蓝色的火焰温壶中酒,酒热后樽中残液倒在头上润发。然后端坐火炕,就着特另盛上来的饭菜——几片豆腐几块肉一筷子粉条,一小樽一小樽的喝,直喝到汗水淋漓,醉眼迷离,说话不利索,坐姿不稳固,颓然躺倒,酣然而眠。我辈聚会也喝酒,参加婚丧嫁娶多在午间,下午还得忙工作,因此多喝快酒,恨不得一仰脖子一瓶子酒下肚,少了一份闲适畅快,以致酒会频繁而酒意不足。一次得到一瓶62度白酒,大外甥倡议效仿他姥爷做派,喝一回热酒,我欣然同意。一小樽热酒咽下,从喉头开始,猛热随酒下行直至胃肠,汗水随之溢出,从始至终,淋漓畅快。和衣而卧,不知人事为何。由此明白父亲喝热酒的原因。父亲是木匠,三村五地有木匠活都来叫他,因此父亲在有劳动能力时隔三差五就有酒喝,这也养成他爱喝酒的不良嗜好。等到他没有劳动能力了,做不成木匠活了,还是时不时的要酒喝。我记得他在去世前的五六年,指不定哪天就步行到大姐二姐家,名义上是探望女儿女婿,实则是喝酒去了。女儿女婿也深会其意,再困难也得给他买瓶酒满足他。父亲也毫不客气,直致把瓶中酒喝光了才算完事。最具讽刺意味的,父亲嫁大姐二姐都索要彩礼,那时叫买卖婚姻。按照母亲和村民们的说法,彩礼不多也不算少。收二姐的彩礼后顺手给大儿子交了娃娃亲的彩礼,成年后女方退婚还来叁佰元,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可见他们的说法符合实际。但他们说父亲把两个女儿的彩礼都喝了烧酒就有了贬损的意味,起码一半说错了。父亲跟姜姓驻村乡干部是酒友。姜干部是蒙古族,当年整内人党的风声渐紧,他就借酒浇愁,父亲陪他买醉。一来二去,两人由酒友变成朋友,坦诚相待。民兵拷打姜姓乡干部时,父亲为他辩护,父亲差点受到牵连,因为民兵同样拷打过父亲。父亲跑到供销社打酒的回数多了,给人们造成错觉:父亲天天喝酒,哪来的钱,还不是花聘女儿的彩礼钱!到了晚年,母亲还因此埋怨过数回。还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喝酒不醉最为高。中间两字音同形异,常把“最”理解成“醉”,我想,醉酒的父亲说的应该是“喝酒不醉醉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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