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说,“出于爱好,我们吃螃蟹,出于必须,我们也吃树皮草根”。我闻到了这话里浓浓的烟火味,怦然心动。有螃蟹可食的日子必是丰腴的:也必是怀了愉悦的心情,但味觉上的欢愉往往肤浅又过于短暂,因而那样的日子反倒令人记不住太多。而食树皮草根的时日就完全不同了,且不说难以下咽的味道,单是逼着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丢掉尊严,把自己降低到和某一种动物一样去咀嚼树皮草根,那种心酸的境况,当然不是说叫人怀念,只是深刻到让人时时触景生情,不由自主的时常想起。由此可鉴,一箪一食中,往往藏着一个又一个或是兴盛或是衰微的故事。盛宴也罢,残羹也罢,碗里盛着的,不过是书写人生的千里伏笔。
我讲的这个故事, 也许和食物没有太大关系,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因为在我的面前,正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而就是这散发着袅袅香气的羊肉汤,让我突然想起了那段故事。
二十年前的寒假,我从南方回家过年,离过年只剩五六天的一个傍晚,母亲突然脑溢血,送到县医院抢救。第二天,父亲从医院回来,对我说母亲还在昏迷当中,估计过年是回不了家的。父亲叫我在家里照顾好弟弟;又说家里的母羊快要生了,要我留点心; 说过年的肉还没准备,到时候去村上的屠夫家买点。心烦意乱疲惫不堪的父亲交代完这些事,收拾了母亲的几件换洗衣服,就匆匆赶回医院了。
除夕的傍晚,母羊开始变得焦躁,一声接一声的嘶叫,似乎要生了。我和弟弟守在在羊圈里,不敢离开。天黑严实了,零星得的鞭炮声渐渐绵密,受到惊吓的母羊似乎更加焦躁,痛苦的嘶叫着在羊圈里打着转,身子下面垂挂着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我除了焦急的等之外,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也没有月亮,漆黑的羊圈冷的如同像冰窖一样,弟弟找来一个手电筒,微光里,母羊的眼神绝望痛苦。弟弟说,“姐,我看别家母羊生崽都要拢一堆火,不然羊羔会冻死。"
弟弟在后面照着手电筒,我跑到院子里,从玉米秸秆堆的柴垛子抽了几根秸秆,折断抱回羊圈。 火光里,母羊惊恐的站在角落里,不停的抖动着身子,身下面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垂到地面,而羊羔完全还在她的体内。鞭炮声渐渐淡去,朦朦胧胧的月亮照着院墙,青色的砖块泛着冷冰冰白光,远远的,有一两声狗叫。夜已经很深了。母羊的嘶叫声越来越弱,蜷缩在角落里,身子抖得很厉害。我心里满是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那么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哆嗦着,走到母羊身边,闭着眼睛,把一只手伸进母羊的身体,母羊的身体温热,柔软,突然就摸到了那个倔强的小生命,我的眼泪哗哗的留着,我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母羊的背,一边流泪,一边说:“加油啊,快点加油啊!” 像是对着一个人在说话。我想它也一定懂了,她突然奋力的又开始嘶叫,竭尽全力的挣扎着,我却不敢用力。挣扎着的母羊突然两只前蹄一软跪倒在地,随后整个身子倒在地上。我就像魔鬼附了身一样疯了似的抱着它的身体,让弟弟帮忙把它扶着站起来。 弟弟说,姐你摸到羊羔子的腿,用力往外拉。我咬咬牙,摸到羊羔的腿,狠劲一拉,一只血淋淋水呼呼的羊仔终于出来了。母羊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回头看着我手里的羊羔,微弱的叫着,在火光里,我看到一只羊流出了眼泪。
弟弟在羊圈里照看着羊圈里的火堆和火堆旁的母羊想,我把羊羔收拾干净,找了干净的棉絮包了,放在箩筐里,然后放在火炉旁。回到羊圈和弟弟蹲在母羊身边,天空渐渐泛出一点点白,有光透过羊圈上面得茅草缝隙,照着母羊湿漉漉得身体。火慢慢熄灭了,母羊静静的死去了。
天亮了,隔壁的邻居过来,说可以找村里的屠夫来把母羊杀了,把肉卖掉,这样也可以弥补一点经济损失。我说不杀,他说那找个羊贩子给你卖掉吧,我说不卖。他说那咋弄啊,我说就帮我在羊圈里挖个坑,埋了吧。他惊诧的说:你是不是脑子读书读的不好使了?这要是做羊肉羊,汤得有多好呢?你都不喝吗?我说,就求你帮我挖个坑吧。
羊羔也没能活下来几天,虽然我每天都和弟弟从养牛的村里人那里买来牛奶,一勺一勺喂它。 它还是死了。我和弟弟在羊圈挖了个小坑,把它埋在母羊旁边。
讲完这个故事,我面前的这碗羊汤已经有些冷了。我不知道,这只羊,曾经有着怎样的故事。但是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羊,都能做成羊汤。苦难熬成的羊汤,比啃食树皮草根更让人难以下咽。
我一直都懦弱而胆小如鼠,除了把手伸进母羊肚子的那一次。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但那一次经历,我知道,日后无论如何,我得打起精神,学会不动声色的吞咽人生的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