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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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清明时节,西湖花红柳绿,断桥上游人如梭。

偏生天公不作美,转瞬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明墨正愁无处藏身时,雨便“停”了。

一白衣女子为他撑了一把伞,伞上绘着雨时荷花,正是西湖最美的光景。

“这把伞先借与公子。”她盈盈一笑,将伞交付与他便同身后的侍婢离去。

“姑娘!我该怎么把伞还你!”他回过神来喊道,但声音消散在雨中,那婷婷袅袅的身影,未曾回头。

明墨丢了魂。那位白衣倾城的姑娘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他想将伞还给她,却不知她身在何方,只得日日带了伞在西湖等候。

“姐姐,你瞧那人好傻,这么大的太阳还带着伞。”

“洛儿,不可胡言。”

闻声看去,那梦中的身影正婷婷的站在身后的断桥之上。

明墨走上断桥,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将说他傻的青衣少女往身后藏了藏,盈盈一礼道:“公子,舍妹年幼无知,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明墨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递出了手中的伞,“终是见到姑娘了。”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那日的借伞之恩。”

白露接过伞,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笑道:“公子不必言谢,倒是还请公子莫要怪罪舍妹。”

“自是不会怪罪的。”明墨看向她们,那青衣少女还在她身后探了个头出来对他做了个鬼脸。

笑了笑,道:“小生明墨,不知姑娘芳名?”

“小女子白露。”她拉出背后的青衣少女,“这是我妹妹,名唤青洛。”

“原来是白露姑娘啊,小生这厢有礼了。”

二人相视一笑,西湖美景皆成背景,断桥相会,似是已经等候了千年。

白露是城中新来的林员外家的千金。自幼体弱多病,因早些年见过西湖的烟雨蒙蒙,心中念念不忘,林员外爱女,就带着她到了杭州小住。

明墨与白露相爱,但自觉匹配不上。白露容貌倾城又家境优越,而自己呢?不过是一个穷书生,家中仅有一间快要倒闭的药堂。

“墨,想什么了?”白露轻声问道。

明墨回神,看着面前练字的白露,不由叹了口气,“总觉得,你若跟了我,还是苦了你了。”

“怎么会苦?你已经给了我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了。”放下笔,白露拉了他的手,满心满眼皆是他。

纸上所书,是她最爱的诗,诗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没说,他却知这是她的情义,既如此,他又何必畏畏缩缩?

他将笑意盈盈的白露拥进怀中,道:“露儿,若得你为妻,明墨定不负你,生生世世,永结白头。”

明墨向林员外求亲了,本以为定会被万般阻挠,没想到林员外一口便同意了。

成亲那日,明墨都还恍若梦中。

直到从林员外手中接过一身红衣的白露,触及到属于白露的体温,明墨才大梦初醒。

林员外道:“我这女儿身子不好,受了许多苦,你定要爱护她一世,信她,敬她,莫要负了她。”

“小婿定不负岳父所托。”明墨跪在地上,对着林员外磕了个头,誓言郑重。

自明墨娶了白露,眨眼间,已是四载。

四年中,白露帮着经营药堂,如今,那在风雨中破败飘摇的药堂,已经是杭州城有名的大药铺,铺中坐案的郎中、伙计加起来,竟是有二十余人。

而他夫人白露,乐善好施,是城中有名的活菩萨。

不仅是他母亲时常感慨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娶得白露为妻,连他自己都在感慨。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相公,娘亲近日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我想着这几日总是不见晴,要不我们带着娘亲去别的地方小住?”白露边梳妆边询问道。

明墨翻了个身看向爱妻,问:“娘子觉得何处较好?”

“我倒是觉得京师极好,只是……”白露有些犯愁,“只是京师路途遥远,娘亲怕是经不起折腾。”

明墨想了想,京师繁华,而且岳父他们也在,去了,一来母亲可以好好养病,二来妻子也可与亲人团聚,只是白露考虑的不无道理。

“也是。”顿了顿,道:“要不去镇江吧,听办事的伙计们说,那里最近天气倒是极好的。”

闻言,白露顿了顿,笑道:“也行。”

去镇江的路上,并不无聊。青洛自白露婚后便一直同他们住在一起,此番去镇江,她也缠着去了。

明墨对于青洛的印象仅停留在那青灯古佛前虔诚的身影上。

青洛不是个活泼的人,唯一开朗的时候便是与白露一起。

没想到此番去镇江,一路上,她倒是十分活泼,时常逗得马车里的另外两人哈哈大笑。

到了镇江安顿下来,他娘亲便拉了他到一旁说话。

“听闻在这镇江的金山寺求愿,很是灵验,明日你同白露去瞧瞧?”

“娘……”明墨有些无奈,他与白露的姻缘,唯一不足的便是多年无子,他娘亲表面不说,总归还是着急了。

看着老太太的脸色,明墨叹了口气道:“我与露儿说说。”

听闻明墨说要去金山寺,白露放下手中的茶盏,许久未言。

明墨不明,道:“怎么了?”

“姐夫,姐姐身子不好,这才来多久啊,你就不能让她休息休息?”一旁的青洛有些生气了。

“娘子,对不起,是为夫疏忽了。”他连忙揽了白露道,“娘子好好休息,等娘子想去了咱们再去。”

“多谢相公。”白露靠在他怀里,低垂着眼,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休憩了几日,人也精神了许多,恰逢雨后初晴,花也开得好,明墨便带了白露姐妹出门游玩。

刚上了街便见人们皆朝一个地方涌去。明墨拉了一个人问,才知是金山寺的法师设了法坛,说是要斩杀妖魔。

“去看看?”明墨虽是询问,脚步却已经随了人流而去。

三人挤在人群中,只见那高高的法坛中绑了一个美艳的红衣女子,面对着这人山人海,眸中亦是无波无澜。

“妖孽,你可知罪?”一老僧问道。

“何罪?”女子反问。

“你引诱金家公子,与其结为夫妻,取他阳气,害得金公子如今还卧床不起,你还敢狡辩!”那老僧怒道。

闻言,女子环顾四周,见着金家的家属,他们嘴中念念有词,皆是要杀了她。

“呵。”女子笑道,“我从未害过相公。”

“不是你还有谁!你这妖孽!”金家夫人泣道,“我儿待你不薄!”

“请法师除了这妖孽!为民除害!”金家一人喊道,随之,便是整耳欲聋的呐喊声。

“不识人心险恶,只知妖孽害人。”当法阵催动,被绞杀的女子却笑了起来,那笑声由低转尖,似要从黄泉传至碧落。

她道:“我是妖,你们是什么呢?”

法坛上血光一片,白露埋首在明墨怀中,微微颤抖,似是被吓哭了。

明墨安抚着她,叹道:“妖孽害人啊。”

“妖孽?”旁边的青洛嗤笑道,“她最大的孽便是爱上了个人。”

白露病倒了,明墨想着,许是那日受了惊吓的缘故,心中深感愧疚。

“相公。”一日,明墨刚准备出门,就被白露唤住了脚步。

她问:“相公是如何看待那日被绞杀的狐妖的?”

明墨想着,原来还是放不下,看来真是被吓着了。

思索片刻,他答:“有人说她恶,有人说她善,且不好定论。”

“那相公对于妖有什么看法?”白露又问。

明墨笑了笑,道:“我相信妖亦有善有情。”

闻言,白露便笑开了,她走上前去,看着明墨的眼睛,道:“若我是妖呢?相公要如何?”

明墨笑出了声,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傻瓜。”

白露不明,他续道:“如果妖都像你这般,那天下便大好了。”

“我很正经的在问你。”白露嗔道。

“你这是什么问题啊。”他将白露拉入怀中,叹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许诺了生生世世的人。”他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不论你白露是人是妖,我明墨皆会不离不弃。”

闻言,白露笑了,却是笑出了满面泪痕。

她道:“生生世世……相公,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自然。”明墨笑道。

镇江的日子似流水般而去,转眼便已临近端午。

本来打算去金山寺祈愿的,因为青洛和白露皆不喜寺庙的香火气,便不了了之。

忙碌了一天,明墨终于是得空给自个儿倒了杯茶,边喝边从怀中拿出了个黄色纸包细细打量。

今日外出,碰巧遇到了那日除妖的法师,那法师盯着他看了半晌,只把这个纸包塞到了他怀中,嘱咐他好生带着。

明墨放下茶杯,三两下将纸包给拆了开来,里面只有一些细细的黄色粉末。

捏了些嗅嗅,明墨有些奇怪:“雄黄?”

这和尚做什么?当自己是许仙?真是莫名其妙。

丢了纸包,明墨转身往厨房走去,他得去看看给白露熬的药好了没,这些日子,她的身子越发不好。

待明墨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青洛才从暗处走了出来,看着被明墨丢弃的雄黄,俯身拾起,放入怀中,微微一笑,转身往白露房中而去。

“这雄黄中还掺了符咒粉末,真是上品啊。”青洛将粉末放在茶壶里,轻轻晃了晃,倒了满满一杯,递给白露。

白露接过,笑了笑,一饮而尽道:“这般好的东西,相公居然丢了,真是辜负了那和尚。”

“是啊,真是辜负了。”青洛语气满是遗憾,眸中却盛满了笑意。

希望你这一次,不要负了她……

二人对坐,烛火摇曳,墙上却只有一人的影子,凄凄寂寂。

明墨最近有些烦。不仅白露身子越发不好,自己也是诸事不顺,常常为梦魇所扰。

在他的梦中,总有一座高塔,塔前一老僧问他如何处置,他思索着,心中是无尽的恐惧。

乌云翻滚,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中他说了些什么,接着,塔中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却伴着这令人胆颤的声音笑起来,他笑着,从梦中笑到了梦外,直到白露将他唤醒。

“相公,你怎么了?”白露问。

明墨盯着白露看了半晌,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做噩梦?”白露思索了片刻道:“定是相公近日过于劳累的原因。”她叹了口气,伏在他心头,“相公你得注意身体啊。”

“嗯。”他轻抚着白露的秀发,听着白露渐渐平稳的呼吸,夜还深,他却再无一丝睡意。

他想着那梦中老僧的模样,与那日给他雄黄的一般无二。

而这梦魇,也是他给了雄黄后才来的。

定是那老僧有鬼!

他想着,决定天明后去趟金山寺,他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明墨一个人上了金山寺,尚未开口,便有小沙弥引了他去见那老僧。

“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那老僧双手合十,显得很是谦和。

“你知道我要来?”

“施主被妖邪所扰,自是要来的。”

“什么妖邪?”明墨怒道,“分明是你在搞鬼!”

“若无妖邪,贫僧的所作所为,皆是无用的。”老僧叹了口气道。

“那妖邪在哪里?”明墨问。

闻言,那老僧笑了笑,道:“施主,请随我来。”

端午佳节,下人们早早的就忙碌起来了。

明墨亲自拿了一坛酒放到桌上,摆放的很是仔细小心。

青洛见了,问:“姐夫,今日怎么要喝酒了?以前不都是不喝的吗?”

“啊,端午佳节,饮些酒也是好的。”明墨笑道。

“姐夫说得也对。”青洛说了,便往白露房中走去,想来是去叫白露出来吃饭了。

待菜上齐,明墨亲自给众人斟了酒道:“让我们共饮一杯,同庆端午。”

他盯着白露,见白露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酒饮尽,不觉得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白露除了有些醉态,便再无异样,明墨的心终于是回到了胸腔。

“你姐姐有些醉了,你且送她回去休息,好生照顾她。”他嘱咐着青洛,见青洛一脸不耐烦,还是说着:“我忙完了就……”

未等他说完,青洛便已经转身带了白露回房。

看着姐妹二人的背影,明墨微微一笑,想着那老和尚说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多心,被这骗财的老和尚给忽悠了。

什么许仙转世,白蛇复仇,荒谬!

待到明日定要去金山寺,好好教训那和尚!

想着白露还醉着,实在是不放心,便丢下了手头的事往房中走去。

去了房中,却未见白露,明墨思索了片刻,转身往青洛的房间去了。

刚到门口,便听到了一些奇异的窸窣声,自门缝瞧去,明墨似乎一瞬间忘却了呼吸。

“妖怪,妖怪……”明墨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他要去找法师救命。

“姐夫,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一道脆生生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明墨抬头看去,只见一条碧青的大蛇盘在柱上,血色的信子嘶嘶作响。

“妖怪!”明墨几近癫狂的叫着,退了两步,便腿软的跌坐在地上。

“相公,那是青洛啊。”白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笑道:“你怎么能骂他妖怪啊,他可是佛前的灵蛇啊,是地仙。”

乌云翻滚,霎时间,大雨倾盆,天空两道闪电滑过,电光照在白露的脸上,显得诡异而妖冶。

她抚摸着明墨的脸,眼中流下了两道血泪,她道:“我也是仙啊,你为什么要怕我?”

她将明墨抱入怀中,“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她越抱越紧,“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害你啊……”

明墨瞪大了眼睛,天空又划过了两道闪电,白露的声音渐渐和梦中的声音重合。

也是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雷峰塔前,法海问他如何处置她,他思索了片刻,在她希冀的目光中说:“剥皮,抽骨,血肉做成香烛,供奉佛前,洗清罪孽。”

“相公,相公……”那时的白露也是这般一声声的唤着他。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他泣道。

闻言,白露便笑出了声,那笑声由低转尖,似要从黄泉传至碧落。

“你不是说不论我是人是妖你都会不离不弃吗?你为什么又怕了?”

她说:“相公,说了生生世世,便要做到啊,少一年,一个月,一天,都是不行的……”

十一

端午佳节,城中小住的明家,一家人因喝了金山寺法师赠送的雄黄酒,中毒身亡,全家上下无一人生还。官府去金山寺缉凶时却发现法师已经于房中圆寂,脊骨无故失踪。

听闻,官府验尸时,大雨倾盆,翻滚的乌云中有青白两道雷光闪过,形状似蛇似蛟。

千里之外的峨眉山上,青洛正拎了刚采的果子往山中的一汪碧潭而去。

此时的他长身玉立,端的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

“白露。”他唤道。

潭中栖息的白蛇闻声向他看来,阳光下,白蛇身形虚幻,只有背上的脊骨实实在在。

“相公呢?”白蛇口吐人言,声音痴痴。

闻言,青洛沉默了许久才笑着答道:“他在断桥等你。”

潭中的白蛇摇身一变,已经是一位白衣倾城的女子。

她兴奋道:“我们快去找他吧,莫要他等急了。”

“好。”青洛笑了笑,化作个青衣的少女跟在白露身后。

今生也是如此,你是姐姐,我是妹妹。你若执迷,我便陪你。

青洛捏了个咒言,霎时间大雨倾盆。

看着她在那人的头顶撑了一把伞,顾盼回眸间,二人已然是缘定今生。

西湖边花红柳绿,断桥下水波潋滟,但悠悠荡荡的水中却只有一人的影子,凄凄寂寂。

那没有影子的人叫白露,她撑着一把绘了雨时荷花的伞,心头是刻的是初入人世时的烟雨蒙蒙。

她是仙啊,你莫要怕。

“希望这一世,你不要再让她失望了。”青洛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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