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不问归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不推,摆来看看

一九九九
在去办事处的公交车上,德发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好像多说一个字,这美事就要被别人占了去。坐在他后排的芝兰和玉芬只好瞥向窗外一闪而过的田,假装此番进城只是为了去扯块时兴的布料。车子拐进伏虎路的时候,德发转过头来,示意她们下车。

这是一条老街,两旁的街面脏乱,因为靠近码头,空气里泛着海水的咸腥味。德发走在两人前面,路过一家小吃店时,买了三只虾饼。

“两个都是很好的人,我阿发做事你们可以放心。”虾饼在德发的嘴里发出咔咔的声音,一小块虾尾蹦出来跳到芝兰的手背上。“吃完快点走,今天有很多手续要办。”

芝兰低头吃起来,但东西太油腻,很快就没了胃口。玉芬的兴致却突然高了,问德发她能不能挑人,至少要挑个看着顺眼的。芝兰有点吃惊,没想到玉芬能这么坦然就接受新身份。但这事左右也不是真的,芝兰倒没有什么意见。德发轻笑,“我无所谓啊,你问问芝兰愿不愿意捡你剩下的。”玉芬果然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芝兰还没想好说什么,脸先红了,这脸一红,又把德发和玉芬逗笑了,弄得好像真的是去做新娘子似的。

吃完虾饼,又穿过一条小里弄,才看到挂着“信义旅行社”招牌的门脸房。三个人进去,有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从柜台里伸出头来,很熟稔地打招呼:“你们来啦。”说完就开始打电话,听意思,那边来的两个人已经到了,就住在旁边的宾馆里。

芝兰和玉芬都有点紧张,背挺得笔直。德发又开始介绍两个人的情况,从名字到年龄再到职业,家里几口人等等,全都重新讲了一遍。德发的嘴巴一直在动,但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一个都没有拐进芝兰的耳朵,直到门口传来人声,她和玉芬同时朝那边看去。

两人都戴着呢帽,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另一个是藏青色。黑色的年轻一些,大概五十多岁,脸白,斯文,藏青色的六十多岁,脸黑,面相粗糙。根据德发的描述,很容易把名字和人联系起来,黑色的叫陈祖辉,藏青色的叫徐福安,好像不对,是徐祖辉和陈福安?芝兰一下子想不起来。两人都把帽子摘下,用两只手抓着帽沿,贴放在腹部的位置,这很符合芝兰印象中“那边人”的形象,尽管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他们。

德发站起来和两人握手,又示意他们选个位置坐下。其实没有什么好选的,芝兰和玉芬身边各有一个空位。徐福安走在前面,看了一眼玉芬,又回头和陈祖辉笑笑,坐到了芝兰旁边。

芝兰的脸颊瞬间红了,徐福安落座后一直看着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她目视前方不愿理睬,他又拿手里的帽子戳了一下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袖口。芝兰低头一看,才发现袖口粘了一块虾饼碎碎,和毛衣的绒线缠绕在一起,她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拣下来,最后索性用力一拽,碎碎掉了,却也连带着扯出一个线头,她又试着把它按进去,谁知这线头没了束缚像花一样绽开来,芝兰急出一身汗。

二零零九
徐家的院门通常都开着,过山风一路从小观音山下来,穿过堆满纸箱纸板的院子,顺带把七十几岁老人身上特有的酸味推挤到路上。徐家的儿子徐志明站在院子中间逆着风大声喊话:“所以你是要怎样?这些破纸是能卖几个钱!”徐福安正在用麻绳捆扎纸板,手上劲一松,纸板就都掉在地上:“谁告诉你说这些纸板是要卖钱的?”

又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徐志明没有听清,捡起刮到脚下的一张瓦楞纸,丢给徐福安:“拜托,都破了三个大洞了,就不能换下?”说的是徐福安身上穿的绿色老兵汗衫,因为穿的时间太长,领子卷边泛白,拉胯着挂在身上,前胸一个洞,颈后一个洞,第三个在后腰的位置,是前段时间去久元纸厂换白卡纸的时候,被门上的铁皮勾起的。

根据种类和大小把院子里的纸板归置整齐之后,徐福安手敲后背踱回屋里。屋里的摆设很简单,正中间是一张木头方桌,桌上留着几只没有收拾的碗碟。靠墙一张简易沙发,长方形的茶几边沿缺了一些小角,地板腻乎乎的,踩上去再拔起来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左手边是两间相连的房,不用说那个闻起来有股酸气和霉味的房间就是徐福安住的。房间里除了床之外,还有一张竹制的躺椅,大概是因为躺得多,躺椅显得油光锃亮。

徐福安躺在这把躺椅上,视线正好对着靠墙的矮柜,更确切地说,是矮柜上的那张黑白照片。这并不是一张专门拍来的肖像照。照片中的女人五十岁上下,站在一个小吃摊位后,手里拿着一双煎炸用的长筷子。徐福安眯着眼睛,想起那时候自己跟儿子磨了三个晚上才勉强学会操作胶片相机,想要给女人拍照,她总是左躲右闪。他假意说去解手,其实站在街对面,向着自己的摊位举起相机。女人半低着头忙活,所以照片上并不是整张脸,倒是她头顶的“福安虾饼”四个字显大,差不多占据了照片的上半部分。

闹铃突兀地响了,徐福安从躺椅上站起,静立了一段时间,才又继续往客厅走。近来他总要先这么缓一下,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叠盒子又是个精细活,个把钟头下来,腰痛腿麻,眼睛酸得流泪,才能勉强完成二十来个。

盒子是用白卡纸叠的,一个小巧的正方体,刚好可以放在手心。最快的时候,他两分钟可以叠完一个,当然,和芝兰比还差得远,现在就更说不上了。不是做得歪歪扭扭,就是卡不进去,瞪着眼睛半天,勉强把下口封住,柱面却被捏扁了。就算做成了,可能比上一个大,也可能比上一个小,不能整整齐齐地垒成一摞,拆开卡纸再叠,肯定好看不了,会被客人嫌弃,白卡纸就总是这样浪费一张又浪费一张,最后只好丢到院子那堆废纸板里。

刚开始的时候,徐福安把叠完的盒子放在芝兰留下的箱子里,不到半年那个箱子就满了。他拿了块泡沫垫在地上防潮,靠着床和墙空出的缝隙一层层往上垒,用一个本子计数,记到五千四百九十三个还是五千五百六十三个的时候,本子找不到了。如今,一层四排,总共三层,从地上到他必须站上高凳才能碰到的顶,大概很多了,墙灰和尘土落在上面,新旧之间,黑白分明。用了多少白卡纸,他也说不清。

久元纸厂看在他曾经为工厂做工的份上,允许他用捡来的废品纸换最次一档的白卡纸。纸厂的门房老陈以前和他是一个连的,徐福安拉着纸板过去,只要揿一下铃,老陈就会放行,去年老陈因为伤腿加上风湿,疼得受不了,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现在光靠揿铃不行了,得下车,递烟,笑嘻嘻地说几句好话,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摁下开关。门也不全开,刚好能放三轮车通行。徐福安进去的时候,他从门房里探出脑袋问,你那衣服是哪里捡来的?

说的还是他身上穿的老兵汗衫,左胸口的“陸軍”字样已经有点模糊,徐福安展了展衣服没有说话。下一次再去,那个门房从岗亭出来,穿着一件簇新的老兵汗衫,问他好不好看。他一着急,后腰撞在门边,勾破了第三个洞。

二零零零
来了大半年,芝兰还在适应中。其实这边的天气很舒服,即使是冬天,也不大冷。在老家,入秋之后,她的脚后跟就会因为干燥起皮,像放久了的年糕那样裂开,不但勾袜子,还疼。这边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她的脚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滑腻,这样地饱含水份。在“星星幼儿园”打扫完一天的卫生,回到徐家泡脚解乏时,她看着自己光洁的脚后跟常常会生出奇怪的感觉,好像前面四十多年在老家的日子是她上辈子的记忆。

徐家独门独户,离得最近的一家邻居也在一百米开外。按照事先的约定,她必须住在徐家以应付必要的检查。老家的女人说起“台湾老头”时,言语间往往会透露出“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的神气。但徐福安却很老实,她来的当天,就腾出了一间独立的空房,和他的房隔着厚实的墙外,还隔着一尊观音菩萨。慈眉善目的观音站在嵌进去的佛龛里,一圈明黄色的绸布把净瓶都镀上了一层金。

徐家除了徐福安,还有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儿子徐志明。徐志明身材高大,小平头,手臂上文着龙和凤,花花绿绿的,眼角到太阳穴的位置卧着一条半指宽的疤痕,和徐福安温吞的样子完全不同。

来到徐家第三天,芝兰见到了徐志明。那天她准备去“星星幼儿园”面试,正手拿几件衣服,对着门上的玻璃照。天光从敞开的院子里射过来,芝兰眯缝着眼睛往玻璃里瞧,人影却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在这时候,一个声音传到她的耳朵。

“那件深灰色的和你的鞋子会比较搭一点。”听起来是个中年人,带着这边人特有的软和语气。玻璃上映出一个比自己高大很多的身影,芝兰想到自己从身份上来说是长辈,不好露了怯,慌乱中说道:“我是徐福安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介绍自己。

“我知。”

急匆匆一个照面,徐志明进了徐福安的房间拿了个什么东西又走了。他回家的次数不多,不知道是有意避着,还是本就如此,她也无从得知。徐志明和徐福安的关系看起来并不亲密,两人见面时互相嗯啊一声就算是打了招呼。如果不是因为这边人说话习惯在句尾加上语气词,就像是给狗套了嘴套,给鸡拔了蹬子,气势被削减了几分,芝兰断然没有勇气和徐志明单独呆上一分钟。鼓起的肌肉上探着龙头,龙身则缠绕着整条手臂一路到手腕的位置,一只尖锐的鸡头以相同的方式从另一臂回首,长尾的羽毛根根分明,都像随时能幻化成活物,撕了皮一样从徐志明的身上蹿起。

没想到,这样的徐志明几天后会拿着试衣镜来家。他闷声不响地把一面等身长的镜子摆到客厅的墙角,徐福安则用百洁布擦了三遍,对着芝兰笑。镜子里的芝兰又红了脸,脑中却突然响起玉芬说的话。

“其他都没关系,只要记住一点,我们不是这里的人,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二零零一
徐福安从小就喜欢吃虾饼,小时候没有钱买,长大了想买却找不到地方。但记忆中的味道还在,即便是过去了那么多年,一闻到熟悉的味道,以为早就忘记了的过往还是会涌上心头。看着芝兰站在“福安虾饼”的摊位后,熟练地用一双粗长的筷子在油锅里翻动几个沸着油花的饼子,那些久远的记忆又变得鲜活起来。也是这样一条并不算多宽的街,但铺位绝对没有这么多,那时候出来做生意的人少,也许就只有那么一家,同样是女人执着两根粗长的筷子将炸得金黄的虾饼放到沥篮里,他摸着身上仅有的两枚铜板最终也没有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女人喊住他,包了一个递过来:“这个炸得太老了,丢掉怪可惜的,要不你帮我吃了吧。”很多年后再回去,那里变化太大,徐福安甚至没能想起来那条街的名字,他当时站在完全陌生的人流中,什么东西都没能打听出来,经历的好像是场梦。

卖虾饼的主意是徐福安出的。“星星幼儿园”的清扫由这边对接的旅行社帮忙安排,但园里的人好像对芝兰这样的身份有意见,好几次他都看到芝兰下班回来的时候闷声不响的,眼圈还有点红,猜想必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以前,这里的人因为他是老荣民,没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他知趣,住得离他们远一些,只挑最脏最累的活干,处理水肥、给理容院清洗毛巾、在纸板厂烧锅炉,还去山上捡过骨。自从当年开凿“中横公路”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最好的兄弟被土制炸药轰下悬崖,他就知道,像他这样无根无萍的人,能够活下来就是一种胜利。如今,他们倒是又开始提防起陆配了,把他当成是自己人,唯恐他浅薄的身家都被女人骗了去。

做虾饼的原料都是现成的。虾子虽说品种有差,混在面饼里,经高温的油那么一炸,照样咯嘣脆,口感怎么也有七八分像。徐福安买了一辆三轮车,又用镀锌钢管在车斗上焊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架,然后弄一个简易的炉子,隔出几排置物架,围挡雨棚什么的用的是家里废弃的油布,刷上明黄色,再用红色颜料涂上“福安虾饼”。唯独许可证费了些周折,士林夜市自从搬到室内市场之后,摊位有限,徐福安辗转找了不少人,才用高出两成的价格从准备搬去台南的摊主那里买下一年的租期,以后续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夜市里吃的东西种类很多,蚵仔煎、胡椒饼、猪血糕、爱玉冰……都是本地常见的美食,走几步就有重复的品类,唯独虾饼是独一份的。人们怀着好奇心来摊位前买上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哇,金好呷!”很快,口口相传,有了不少回头客。芝兰负责做,徐福安负责收银和打包,最忙的时候,一晚上可以卖出两三百个。徐福安必须不停地收钱、找钱,芝兰则得一直站在油锅前面,一晚上下来,头发滋出油光,脸颊泛红冒着热气,但嘴角一直是噙着笑的,“好的,很快”、“稍等”、“两个,好的”,她温声细语地和客人交流,徐福安看在眼里,心上也美滋滋的。

用纸盒代替塑料袋做虾饼的包装,是芝兰想出来的。这样徐福安打包的时候就不会烫手,客人拿着吃也方便。只是折盒子费时间,所以两人白天除了备好料之外,还要准备足量的纸盒。芝兰的手脚很快,徐福安一只还没有叠好,她已经完成了两三只。两个人坐在客厅的餐桌上,并不怎么讲话,四只手飞快地交错,在徐福安看来也别有一番情致。

时间平稳地往前走,只有两件事让徐福安忧心。25号摊位的那个光头拉了几天肚子,一口咬定是吃了他家的虾饼吃坏的,来摊位前闹,围起不少看热闹的人。徐福安好说歹说,最后赔了一整晚的收入才作罢。还有一件事则和芝兰有关,芝兰有一个小姐妹叫玉芬,他第一次见到芝兰的时候打过照面。她们两人来到这边后一直还保持着联系,最近见了一次面,回来后,芝兰时常发愣,误了翻动虾饼的时机,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搛出锅,早就老成了暗黄色。

二零零一
“台湾是一块宝地,到处都是金子。”芝兰还在老家的时候,总是能从周围的女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她们要么是已经从那边回来,要么是有了去那边的打算。玉芬对此深信不疑,在芝兰犹豫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规划回来后的生活,“我要起一个三层楼房,做足六个房间,儿子结婚后,让他们住在楼上,我老了,走楼梯费力,就住在楼下。算了算了,我还是不要和媳妇住在一起了,那就给他们在镇上买套房子,我自己一个人住哪都行,修一下老房子花不了多少钱,余下的钱还能给他们买家具……”

芝兰的儿子正在上大学。自从男人二十年前捕鱼出海发生事故后,为了把孩子养大,她干过不少活。给渔业公司织网、去海鲜食品厂塞鱿鱼须、在礁石山晒枪乌贼……老家是舟山的海岛小镇,可以找到的大都是这种季节性的活,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勉强够应付吃喝拉撒,想要给儿子买房娶老婆,只能另想办法。

她在“星星幼儿园”应聘的是保洁的工作,说是应聘其实也不太准确,幼儿园更像是旅行社的合作伙伴,她为此交了一笔钱,幼儿园应该能拿到分成。接待面试的是一个穿黑色西服套装的老太太,戴一副窄边的眼镜。每问完一个问题,老太太并不抬头,只把眼睛从镜片和人面之间的缝隙里投过来,快速地在芝兰的脸上停留一秒,“所以你会在这里呆很久吗?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芝兰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所以老太太挥挥手,没有打算等她的答案,“没关系,就这样吧,你明天就可以来上工。”她低头在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勾,然后合上文件,站起来,客气地请芝兰出门。芝兰有点羞愧,关上门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儿子一年后就该大学毕业了,不出意外,五年内应该会结婚,然后她就得给他们带小孩,她留在这边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的。

打扫卫生的工作并不轻松,园里园外就只有芝兰一个保洁阿姨,但也并不比之前在老家做的那些工作繁重。工资真的很高,相当于她在老家同时打五份工,好像她有了分身术,白白赚了好几年的时间。同事很快知道了她的陆配身份,可能是口音,可能是做事的习惯,或者老太太在介绍她的时候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暗语,总之,像她这样的,园里隔三差五总会来一个。她们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不过是冷淡些,从不主动和她打招呼,或者偶尔听到她们交头接耳说着明显是针对她的什么话题。

比如有一次,她正在楼道里整理孩子们的三轮车,几个女人在等电梯。隔着楼道的门,她们的聊天内容清晰地钻进芝兰的耳朵。先是一个声音刻意压低:“那你们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她老公,他们,就是,会那个吗?”接话的人用的是嗔怪的语气,“啪”一声拍在对方身上:“要死啦!人家是假的,不是来真的。”笑声闹成一团,曲里拐弯的,显然有好几种意思。几个人随后进了电梯,那声响还顺着电梯井往上窜,惹得芝兰把指甲嵌进了肉里。

所以徐福安提出自立门户去士林夜市卖虾饼,她是举双手赞成的。虾饼这东西她在老家的时候也常做,但看来做生意和自己做着吃是两回事。面糊太稀或太稠,卖相都会不好,炸的时候也要十分小心。这些都还可控,徐福安想了一个办法,用相机拍下虾饼色泽,品尝比较,帮她总结出了最佳的油炸时长。难的是,炸出来的虾饼在沥篮里放的时间太短,不够酥脆,放的时间太长,硬得下不了口。所以,有一段时间,两人吃掉了不少“坏了”的虾饼,喉咙里从早到晚都油腻腻的,往里面放几只虾,好像就能炸出个虾饼来。她看徐福安倒是吃得满足,“我从小就喜欢吃虾饼。都给我吃呗,有多少我都能吃得下!”一边说一边还拍肚子,十足是个贪嘴的老小孩。芝兰笑,知道他是好心,也不戳穿他,所幸卖不掉的虾饼越来越少了。

她是来到徐家之后,才知道徐福安是个老兵,并且是从舟山出来的老兵。难怪当初德发介绍的时候说,对方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是舟山人就好。怀念家乡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供妈祖,供观音,也是舟山人的习惯。因为这层关系,她好像慢慢地把徐福安当成老家来的大哥,用在“星星幼儿园”赚来的工资给他买了一把躺椅,又找了根皮筋为他那件领子已经没了弹性的老兵汗衫重新拷了一条新边。徐福安显然没有想到芝兰会为他做这些,颤抖地接过衣服,眼眶都红了。她只好推说这些是试衣镜的回礼。她没有错过徐福安神情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但也只能这样,毕竟他们之间只是一种短暂的用金钱维系的关系,这金钱还很少,也许都不及卖虾饼一个月赚回来的钱。就算每个月还要再给,算起来也比自己租房来得便宜。

来到这边后,她除了每两周会和老家的儿子打电话外,与玉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从八月份开始,她就很少接到玉芬的电话。九月底时,玉芬终于又打来一个,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和她说,电话那头语无伦次,欲言又止,让人觉得不安。她们约好几天后见一面,就在士林夜市附近的一家面馆里。

一九九九
徐福安没有结过婚。来台的时候年纪还小,懵懂无知身不由己,后来又跟着大部队去修中横公路。在山里,吃穿用度跟不上,像野人一样磋磨了四年,腰背腿看着正常,实际都落下了不大不小的病根,坐久了、站久了、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公路贯通的前一个月,一直像大哥一样照顾他的大伟为了躲避土制炸药轰起来的石块,掉落悬崖,连尸骨都没能收殓,他就收养了大伟的儿子志明。带着个半大的小子各处辗转,结婚更没指望了。这么多年过去,志明大了,他也早就习惯了,身边多个人,还得花时间适应,挺麻烦的。所以当志明塞给他那张小名片的时候,他只当笑话看,直到看到名片上熟悉的城市名字才改变主意。

和徐福安一起过去的陈祖辉是台南人,长相白净,不胖不瘦,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讨女人喜欢的。两人住在宾馆的标准间,陈祖辉躺在床上抽烟,徐福安走到窗边透气。窗户正对着伏虎路,街面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一辆5路公车停在路口的站点上。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外走,就是滨港路,路拓宽了,靠海的那一面以前只有小舢板,现在停了不少大型的捕鱼船,成了最新的渔港。只有名字没有变。不过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有差,都是三点水的字,滨港、滨海还是海滨,无非就是这些叫法。沿着这条路往北走,有一排卖香烛黄纸的铺面,他几年前回来的时候从那里买了一尊观音像。而伏虎路这些从主道上像枝丫散开四处的,他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你为什么来?”陈祖辉的两只脚交叉着,微微侧了下身,把烟灰弹在地上。

“就……过来看看。”

“没说实话吧!”陈祖辉终于把一支烟抽完,也朝窗边走过来,烟味像绳索一样慢慢勒紧徐福安的脖子,“我就是为了钱,毕竟不要白不要嘛。至于女人,嘿嘿,如果运气好……”他没有把话说下去,眼睛盯着楼下的什么不自觉又往前跨了一步。

徐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男两女从公车上下来,男的走在前面,两个女的互相挽着跟在后面。在经过一个小吃店的时候,男的买了几个虾饼,一行三个人又坐在路边的小桌旁吃起来。男的一直在说话,其中一个女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把头齐齐转向了另一个女人。他看不到这个女人的表情,只见另外两人随即笑起来。

“应该就是她们。长得可以啦,你挑哪个?”陈祖辉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又用手掌涂了几圈,很感兴趣似的一直盯着看。

挑?可以随自己挑吗?徐福安不记得当初和旅行社是怎么商定的。无论怎么样,这是他第一次结婚。但他脑中一片空白,像一个毛头小子似的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我要那个身材好一点的。”陈祖辉边说边用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弧度,挑着眉毛笑起来。很讨厌。徐福安没有搭腔,专心地看着那三个人继续往前走,直到拐进“信义旅行社”所在的那条小巷子。

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果真接到那边的电话,下楼,两分钟就到了旅行社。陈祖辉原本走在前面,进门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徐福安先行。他看到身材比较“好”的那个女人坐在靠外的位置,心下了然。她在他们俩脸上迅速扫了一遍,眼光最后也落在陈祖辉身上。男的相貌好,女的虽然说已经快五十岁了,脸颊仍然饱满红润,确实更加般配,他便很知趣地坐到另一个女人旁边。坐下后,两人没有交谈。眼角余光瞥到她的袖口粘了一块虾饼,他提醒她。结果她满脸涨红,有点恼怒地扯了好几下,扯掉了一小撮毛线。两人到最后也没有说话。

听中间人介绍,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叫杨芝兰。如果可以叫做妻子的话。

二零零一
芝兰在面馆里见到玉芬的时候很吃惊。脸色蜡黄,面上也没什么水色,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一缕头发从额前落下,遮住了玉芬的小半张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当初从舟山出发时像换了一个人。因为陈祖辉和徐福安住的地方相差比较远,她俩来到这边之后就没有见过面。芝兰握紧玉芬的手,玉芬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我想要回去,芝兰,我想要回去!”玉芬看到来人是芝兰,眼泪滑下,但没有哭声,芝兰心里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在玉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芝兰大概了解了她所遭遇的事。她和陈祖辉“结婚”以后,过了半年正常的生活。但是在七月份的一天晚上,她忘记锁上房门,陈祖辉就趁机摸进了她的房间。她反抗,但敌不过高大的陈祖辉,而且陈祖辉还有一个赋闲在家的光棍儿子。他们扬言她要是反抗的话,就跟移民署反应,追缴她到台后的所有收入,还要把她关进监狱。她就这样,白天去外面打工,晚上胆战心惊地盯着房门无法睡觉。陈祖辉父子多次破门而入,最后甚至把门锁撬走,门上只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吸走了玉芬的所有精气神。

“芝兰,我不该来,不该来,不该贪这些钱,想不到我这把年纪了……”玉芬终于哭出声音,芝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她,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们想办法回去,我们联系德发,他收了我们的钱,不会不管我们的,一定能回去。”芝兰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玉芬,一想到如果当初是自己跟了陈祖辉,那么坐在这里哭的就是她,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又会落入怎样的境地呢?

幸好玉芬随身带了通行证明,芝兰把她安顿到附近的小旅馆里后,答应马上联系德发。她不怕德发不帮忙,大不了她们不要赚的钱了,要是她们把事情捅出去,德发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徐福安这边,她要怎么说呢?前几天,徐福安还兴冲冲地买了一个新的锅子,说是能够更好地控制油温……

士林夜市门口,人流密集。芝兰踌躇了半天才走进去。看到“福安虾饼”摊位附近围了好多人,吵吵嚷嚷的。拨开人群,发现是前段时间来捣乱的光头又来了,手指着沥篮内的虾饼,“用的是活的虾吗?我跟你们讲,”身体转了一圈,“我前几天吃了一个,到现在还在拉肚子,没有力气去上工,是不是该赔我误工费。”徐福安则在一边点头哈腰的,“前两天不是给您赔了吗?”光头咧嘴一笑,“是哦,那是前两天的,但是我今天还在拉,还是上不了工,不是又得赔了吗?你们说是不是?”周围有人起哄说“是哦,是哦”,有人摇头但并不说话。无论是在老家还是隔了一大片海的这里,看热闹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芝兰走到徐福安那边,好像打算把这一天的情绪都发泄出来,“这位大哥,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在25号摊位卖猪血糕吧,那你怎么就能够断定是吃了我们的虾饼拉肚子的,还是吃了你们自己的猪血糕拉肚子的?”芝兰来台之后还没有说过这么尖利的话,她看到徐福安暗暗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周围的人发出嘘声,光头怒红着脸,先是说:“怎样?市场上各家都是从原来的夜市搬过来的,蚵仔煎、天妇罗、杏仁茶,我什么没吃过,就你们这个什么虾饼还是虾煎的,从来没听说过,不是你们还能是谁?”接着开始用纯闽南语来骂她,她听不太懂。但当人们的脸上陆续出现和“星星幼儿园”里的女人们相似的神情时,玉芬的哭泣声再一次从她的脑中响起。她不知道如何回应,木在那里。徐福安气不过,拿起铁板朝光头的脑袋砸了下去。

“靠北是怎样,想不到我还有来警局领你们的一天哦!”徐志明这话说得芝兰不好意思,徐福安只管憨厚地笑,黝黑的脸也难得地显了红。好在光头只是破了点皮,最后以他们赔了1000台币,光头承诺不再挑事结束。从警局出来,他们三个又拐去夜市收拾东西。徐志明脱了外套,露着花臂在摊位附近来回晃了几圈,大声招呼,散烟,又说“拜托照顾我阿爸阿母啦,拜托”。他会说一口流利的闽南语,和那些摊主站在一起,也看不出来一点外省人的样子。

虽然是为了做给外人看,一声“阿母”还是让芝兰慌了手脚。

“别在意,志明就是随口一说。”

“他倒是很吃得开。”

“从小在这边长大的,对他来说没有差啦。”

“没有差啦,这边人喜欢这样说。没有差啦,我学得像吗?”

“嗯,不太像,结尾要这样子,没有差~啦,对对,差要拖个长音。你慢慢就会了。”

……

一直到走的那天,芝兰也没有和徐福安提玉芬的事。她和徐福安刚支好摊子,说要回家拿点盒子备用,就算是和他道了别。回了家,她最后一次擦洗了地板,刷了晚饭后还来不及洗的碗碟,又给观音上了香,恭恭敬敬地俯了三次身,她说:菩萨保佑徐家平平安安。她把钥匙挂在大门的把手上。那时候月亮的光刚刚照到院门外,钥匙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也仿佛是一场梦。

一九四九
近来到处都在撤兵,听说就连他们舟山这种偏远的小岛也很快就会被解放。15岁的徐福安手里拿着刚才街边的大婶送给他的虾饼,正走在萧条的滨港路上,岸边停着几只小舢板,有个人从舢板跳上岸来。

“大叔从哪里来?”

“克难码头到处都是撤走的大头兵。准备进点货去卖。”

“撤去哪里?”

“说是台湾,不晓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走的海路,好几艘大船等在码头。一边还在征兵,年轻的都要,给吃的,给穿的,给住的,还给娶老婆。”

“那带上我呗,我也去。”

徐福安跳上小舢板,海风迎着他的脸庞呼呼地吹,是他早已经习惯了的咸腥味。既然是坐船去,那地方大概也是个岛吧。和舟山肯定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台湾,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