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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六十三双布鞋
瘸老太太收了最后一针,打个结,想用牙把线咬断,可瘪瘪的嘴里,牙剩了没几个,余下的也在左右晃荡,使不上劲,只好从笸箩里寻出剪刀来,把线剪了。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唉!六十三年了。”
她边嘟囔着,边把摊了一炕的布鞋一双双地归置齐整,费劲地收进炕头的柜里。
“英姑奶奶!英姑奶奶!上边来信儿了!”
瘸老太太听见动静,隔窗往外瞧,侄孙学林扑踏着大步进了院门。
她使劲睁了睁被眵目糊糊住的眼:“这臭小子,说你多少遍了,叫二奶奶!”
学林掀开门帘,进了黑洞洞的东屋,“行,二奶奶,只要你高兴,咋叫都行!”
“咋说话呢?俺跟你二爷爷定了亲,虽说没正娶,可俺也是你二奶奶!是俺把你老爷爷老奶奶给伺候走的,你爷爷你奶奶可没下力!”瘸老太太一拍大腿,绷着脸说。
学林噗嗤一声笑了:“好二奶奶,你是个‘惹不起’,你说得都对,俺不惹你!”
“别胡摆摆,拉正事!你刚才说啥?来啥信儿?”
“俺二爷爷回来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英气勃勃的元兴进了门,穿着崭新的军装,披着红、挂着花,清秀的脸上带着笑。
大灾
闹饥荒那年,英十一岁。家里人接二连三饿死,活着的人却没有多少悲伤,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求生的欲望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天干地旱,眼泪都被蒸得一干二净。
实在熬不住,亲娘和英从南乐往辛杨去。临出门前,亲娘把她的辫子剪了,剃成个小秃瓢,脸上抹了锅底灰。别人都往西走,去陕西,她俩偏向东行。亲娘说,就凭她娘俩,跟大伙一起往陕西去,路上连树皮都抢不上,没准半路就被饿慌了的人宰了吃肉。
娘俩抄小道,黑天行路,走背静地方,穿过乱坟岗子,去辛杨十里铺找英她表舅。
四下里黄土连天,树皮都没有了,能吃的灰灰菜、苦菜子、营生菜、马蜂菜、车前草长出一丁点芽芽就被连根拔走,只剩了些人吃不下的牛筋草、狗尾巴草干巴巴地趴在地上,毫无生机,连这些最耐旱的草都失了神。往年地里的野草都打给牲口吃,大灾年头,人饿死这么多,早就不见了牲口的踪影,不要说牲口,就连猫、狗、洞里的老鼠、野地的黄鼬都极少见,饿绿了眼睛的人,比猛兽更可怕。
村里人死的死,走的走,英的爹却不肯挪窝,他总觉得,旱了这么久,老天爷该开眼了,只要来一阵雨,地里就能长出野菜,人就有盼头,何况家里的老牛是带不走又舍不下的。
杀牛的时候,英流了眼泪。这头陪她长大的老牛,像是家里的一口人,可饥荒来了,人都管不了自己的命,哪还能管得了牛?虽然这头牛曾是英家的骄傲——毕竟在村里有牛的人家并不多,但在饥饿面前,骄傲抵不了食欲,牛还是埋在了人的肚子里。靠着这头牛,英家多撑了两个月。
俩月后,家里人肚子陆续鼓起来,相继死去。亲娘和英饿得没力气,把人埋得很浅。亲娘说,有吃死人的来了,浅了好往外扒。饥荒把人变成了鬼,有的鬼靠着吃死人熬过了饥荒,后来却在丰年死在了内心的恐惧里。
亲娘不是没动过心。对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实在下不了嘴,可整天欺负自己的婆婆咋还能下不了嘴?狠了狠心,拿着刀走到刚死去的婆婆跟前,一看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终究还是打怵了。
进山东地界之后,零星见到些野菜,亲娘一路走一路薅,掖在包袱里,实在饿得走不动,拿出来啃两口,走了足足六天,才到十里铺表舅家。
虽说这边比南乐略强,可谁家也没有余粮养活亲戚。娘俩刚进门就被妗子披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亲娘却没有理由怪妗子,她俩仿佛吸血的蚊虫,不请自来,叮在表舅一家人身上,给这个家带来意外的负担。
发了霉的地瓜干混上柳树叶磨成糊,稀拉拉地熬了一锅糊涂(糊状的粥),灰青色。英和亲娘两眼放光,端起碗来就往喉咙里倒,丝毫不觉得烫,最后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对于几个月来肚子里没进过正经吃食的人,这是无上的美味、救命的仙药。
“吃完饭,你俩就走吧。”妗子的脸拉得老长。
“俺俩没处去,到哪都是个死。”亲娘耍上赖了,她素来要面子,可在生死面前,啥也顾不上。
“你俩不想死,赖在俺家,俺家就得死人!”妗子的话丝毫没有夸张,粮食所剩不多,每一粒棒子、每一片地瓜干都弥足珍贵,都关系着一家人的命。
“俺不是想赖在你家,俺想叫她舅给想想法。”亲娘说出本意,她知道表哥家里也艰难,但他见多识广,心地也善,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娘俩饿死。
英她表舅没吭声,算是应了英她娘的请求,背着手出去了。
过了两天,英她表舅带来了消息——大人去长清当老妈子,小的送到小五庄一户人家,这家有儿子,没闺女,换不来亲,想买个童养媳。
娘俩分离,此生再未相见。
童养媳
英被表舅送到小五庄,这家俩儿子,大的叫张元安,二的叫张元兴,一个十六,一个十岁。
小五庄临着徒骇河,虽大旱年头水量极少,几乎见底,供不了种地之需,但有点水气就能顽强生长的植物养活着河岸上的人们,鲜少有饿死人的事。
英怯怯地打量着这些陌生的人,同样也被他们打量着。
“怕是个癞痢头吧,咋没头发?”女主人问道。
“那不能,她小时候我见过,头发多着哩,从南乐逃难过来,她娘怕惹事,给剃成小子样了。”表舅替英答道。
“家里还有啥人?”
“都死干净了,就剩她自己。”表舅有意隐瞒了英她亲娘还活着的事,怕张家担心她家人再来找,来的路上反复跟英叮嘱了多遍。
“属啥的?”
“属羊。”
“这属相可不大好!”
英被留下了,虽为童养媳,但在未成亲之前,先当闺女养着,于是,英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一年过去,旱情解了,整个中国北方普遍迎来丰收。天也蓝,水也绿,麦子和棒子攒着劲地长,幸存下来的人们又一次吃饱了肚子,他们把灾荒的记忆封存,开始放眼新生活。
元安已满十七,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张家爹娘看看刚长出二寸头发的英,摇摇头,才十二的黄毛丫头,又瘦又小,怎么看都不像个“媳妇”样。张家爹把元安叫到跟前,问道:
“元安,把英说给你,咋样?”
“爹,英还小。”
“你可不小了,该娶亲了。”
“咱再托人找找吧。”
张家娘不禁感叹,收养英就是个赔本的买卖,养了一年还是瘦瘦小小,连月信都没来,再当闺女养几年,又得搭几石粮食。
英聪慧,看出张家娘的脸色,担心自己被扫地出门,每日卖力地干活。见张家娘打袼褙,没等支使就过去帮忙,用糨子把碎布头一层层地糊在门板上,做得像模像样。
“你会打袼褙?”
“俺见俺娘打过。”
“谁?”
“……俺河南那个娘。”
“眼下谁是娘?”
“你。”
“会纳鞋底不?”
“帮河南俺奶纳过……俺不会绞鞋底。”
张家娘脸色好看了些,把英叫过去,指点她些做鞋的工序。
小媳妇儿
英自打来了小五庄,就知道是来做媳妇的。十三四岁时,她还小,整日担心张家爹娘让元安娶了自己——她对这个满脸疙瘩的大哥并无好感,嫌他过于粗笨憨厚,只知道闷着头干活。与元安相比,元兴清秀、灵透,文文静静的,简直不像是同胞兄弟。直到元安娶回了大嫂,英才把心放进了肚子。
英出落得水灵,越发像个大姑娘,元兴瘦高个,只发了个头,还没发身架。张家爹娘看着这俩孩子,喜上心头,合计着到元兴十七八岁,就给二人成亲。
英去西坡打草,邻村几个游手好闲的坏小子看见她,远远地冲她吹口哨、丢坷垃。野地里四处没人,英慌得很,假装没听见,收拾家什想往家走。她越怕,坏小子们越是胆子大起来,领头的那个竟然走到跟前伸手拉英的辫子。
“干啥呢?!不许欺负俺姐!”
正当英孤立无助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元兴拦在了英的前边。
“呦嗬,这是你爹给你买的小媳妇儿吧?摸摸还能掉块肉?”坏小子吊儿郎当地说。
元兴涨红了脸,不再搭话,狠着命地把领头的扑倒,掐住脖子就揍。元兴从小不喜打架,可这回,他下了狠手。
几个坏小子一拥而上,将元兴掀翻,死死地摁在下面,动弹不得。元兴吃了好几拳,眼见就要吃亏,英心里急,她挥起镰刀就冲了过去,坏小子们见她面目惊恐,不要命似的,赶忙散开。其中一人伸脚一绊,英趔趄了一下,磕倒在地,膝盖巧巧地顶在了锋利的镰刀刃上,瞬间血流如注,不禁大叫一声。坏小子们见了血,一哄而散。
傍黑的时候,元兴背着英,俩人挂着彩回了家。张家娘忙把元兴搂在怀里,“噗—噗—”地吹他额头上的伤,他躲开娘的唾沫星子,把脸扭到了别处。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得元兴被人揍成这样!”张家娘边恨恨地骂英,边把一团棉絮烧成灰给英敷伤口。张家娘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人心却不坏,疼英着呢。英连疼加愧疚,听张家娘这么一说,眼泪从脏兮兮的小脸上流了下来。
“俺打的架,你赖英姐干啥?”元兴口气也挺冲。
“还没长大呢,翅膀先硬了,敢跟你娘犟嘴!”张家爹嘴上呵斥元兴,可心里乐开了花——这小子,先护上英了:“往后英再去打草,元兴跟着去放羊,别再叫英碰着坏嘎嘎!”
英脸上还有眼泪,可听着张家爹的这句话,暗暗地喜了。
元兴装没听见,一跺脚跑出门去。虽说大哥娶亲之后,家里将英默认为二儿媳妇,可元兴毕竟才十三,远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说起这事,还是害臊。
过了一段时日,英的伤养好了,可走起路来微跛,别人看不大出来,自己却觉得路不平。
按小五庄的习俗,没成年的孩子,清明节这天,天未亮时吃囫囵鸡蛋。张家爹娘在吃食上并不苛待英,一共煮了两个鸡蛋,给她和元兴一人一个。
英舍不得吃,偷偷塞在了元兴枕头底下。张家娘瞅见了,对英又添了几分满意,吃饭时多给她夹了几筷咸菜。当娘的,满心盼着儿子娶个知道疼人的媳妇儿。
俺想去当兵
小五庄西的那边野坡,枯了又荣,荣了又枯,一转眼几个寒暑过尽。
“俺想去当兵!”元兴说,“十里铺开了动员大会,队伍上要人呢。”辛杨县地处晋冀鲁豫根据地,元兴从小佩服那些骑马扛枪为老百姓打仗的人,他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打跑了土豪恶霸劣绅,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给穷苦人分了土地,让乡亲们吃得饱、穿得暖;他们识字唱歌,“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的歌声常常伴随着他们的脚步,脸上带着既坚定又欢快的表情——元兴想成为这样的人。
“你还是个孩芽子呢,到了队伍上光会吃,去给队伍拖后腿?”张家爹不同意。
“俺虚岁都十六了,不憨不傻的,保准能学会打枪!”元兴听爹不同意,不禁有点着急。
“你还没枪高呢,过上两年再说!”张家爹找了个借口阻拦元兴——并非他思想落后、觉悟低,去年土改时他还当了积极分子,披了红,全家人脸面上都有光,今年又参加支前运动,推着独轮车就去了济南前线,送过粮食被服,抬过担架,亲眼看见王耀武被逮——时时想起,时时觉得荣耀。
在前线时,他见了不少十七八岁的战士,比元兴大不了几岁,嘴上刚刚长出点绒毛,身量还没长足,在家时都是爹娘的心头肉、掌心宝。上战场前,他们扛着枪,向着太阳,一脸的朝气,可一场仗打下来,很多孩子壮烈牺牲,在战火硝烟中奉献了年轻的生命,再也听不见冲锋的号角和爹娘的呼唤。
张家爹回来以后,每每看到元兴在眼前晃悠,就想起那些牺牲的少年战士。如今元兴提出参加队伍,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他敬佩那些无私无畏的勇士,却怕自己家的老疙瘩也成为那样的人。矛盾在他心头纠缠着。
十里铺有不少人报了名。在元兴看来,爹这老先进,在让儿子当兵的事上犯了糊涂,真叫人恼火。
爹是如此固执,元兴横竖说不过他,满肚子是气,赶着羊去西坡寻英。英远远地看见元兴赶着羊来了,嘴角不由得挂上了笑意。头羊不听话,老扭头往边上走,腚上挨了元兴一脚,吃了一惊,三踹两跳地往前窜了几步,随后安静下来,乖乖地走道。要知道元兴平日里可宝贝他的这几只羊了,赶上下雨天,宁肯自己淋着也得先把羊安顿下。
“咋了,垂头耷拉眼的?”英从元兴的动作上看出他有心事。
“俺想去当兵,爹不让!”元兴又来了气,一脚踹倒几棵茼麻。
“爹咋说的?”英小心地问道。
“说俺还小,没枪高,让等两年再说。”元兴一屁股坐在地下,两手抱住了脑袋。
“可你就是还小啊。”英坐在元兴的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像摸一只新生的小羊羔。
元兴感觉到了英热乎乎的手,只是轻轻一抚,很快就离开了,但那股暖意软软的,在头顶停留许久,顺着耳朵爬到元兴的脸颊上,所到之处都热了起来。
英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掖在耳后,开导元兴:“你想去当兵,俺支持,可你得先长成大小伙子,膀身得长结实,要不然俺也不放心你去。爹都说了,让你等两年,那就等两年呗!再说,还得等咱俩……”
英没再说下去,元兴明白,她是想说等完婚之后,两人既心知肚明,又心甘情愿,可谁也不好意思往这个话头上引。元兴的头在手臂里埋得更深,几乎不敢抬头看英,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脸红透了。
订亲
这一年八月节后,英和元兴订了亲。爹娘商议着,叫他俩年下就过门。
元安媳妇此时已生了一儿一女,早就对一个锅里搅马勺不满,他两口子正值青壮年,拼死拼活打下的粮食伙着吃,想来就憋气。元安媳妇向来小气,事事分得清楚,元兴订婚以后,她闹着分家,张家爹不愿一家人闹得不素静,让元安两口子另起炉灶,分家单过了。张家爹娘与元兴、英四口人仍旧伙在一起。
堂屋两间老公母俩住,西屋一间给元安两口子,东屋一间给元兴成亲用——没正式过门前,英住东屋,元兴还住在堂屋里。
元兴已经是十八岁的小伙子,膀身宽阔,家里、地里的活都能扛得起来,与爹一样,成了家里的壮劳力。
自打订婚以后,英在外总是说“俺元兴”,一得闲就站当街纳鞋底、上鞋面,有人要问起来这是给谁做的鞋,得到的回答必定是:“俺元兴的”。
“俺元兴穿鞋费,俺得多做几双备着。”英不忘再补一句。说这话的时候,她忘了自己还是个“黑脊梁骨”。小五庄人说话颇有意思,把没嫁人的闺女称作“黑脊梁骨”——年轻姑娘们油黑的大辫子恰恰盖住脊梁骨。
要知道,在小五庄,只有已经成婚的妇女,才会在外人面前称自己的男人为“俺某某”“俺孩儿他爹”“俺当家的”。“俺”即“我的”,既包含亲昵的意味,也是宣示主权的方式。英这么说,惹得小五庄人纷纷嚼舌头。
也怨不得英宣示主权,元兴是个好小伙,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要出身有出身,人品方正有志气,他爹还是个老先进。
何村有个何翠翠,常来小五庄学识字。何村的识字班办得比小五庄早,她不在自己村学,反而跑到小五庄凑热闹,还时不时地来家里讨碗水喝,英晓得她的心思。附近村里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小时候都在徒骇河边玩过水,彼此都认得。这群孩子中,顶数元兴和何翠翠长得俊,每次玩“做伴伴”,都被选为新郎新娘,新郎背着新娘沿着河堤走,俩人头上戴着柳枝野花编成的花环,接受众“亲友”的祝福。
姑娘懂事早,青春一萌芽,何翠翠就有了与元兴“做伴”的念头,可碍于他家有个童养媳,无计可施。
门外的大槐树下,怀春的少女再次遇到了蓬勃的少年。何翠翠剪了象征进步的“解放头”,利利索索,份外精神。
“强扭的瓜不甜!”何翠翠说,“现在上级不让包办婚姻,你家咋还是老脑筋?”
元兴没吭声。
“你家那个瘸腿的童养媳,配不上你!”何翠翠又逼进了一步。
“你不能这么说英姐。”元兴不乐意了。
“俺不比英强?她来路不正,没准就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咱俩从几岁就认识,知根知底!俺娘家离你庄近,互相还能帮衬!俺比她长得好,俺还识字!”何翠翠性子急,嘴巴跟刀一样快,从小家里娇惯,一有不顺心就耍脾气,她爹也拿她没辙。
“俺知道你比英姐强,可英姐会给俺做鞋。”元兴明白,何翠翠说的都对,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何翠翠都要强过英,难得的是,何翠翠对他情深意重。但他更清楚,英来到这个家的使命是什么,如果自己悔婚不娶她,对英来说将是无比残忍的一件事。元兴与英在一个屋檐下度过了八九年的时光,从少年到青年,他们共同经历了饥饿、战乱,他习惯了英的存在,早就将她视为自己未来的妻子,珍视她、敬重她……稀罕她。
特别是在订亲以后,元兴常会产生一种冲动,俩人独处时,总想上前抱住英,亲亲她红扑扑的脸颊,将她饱满的身体搂进自己日渐宽阔的胸口,甚至,想看一看她破旧衣衫下是怎样的皮肉。可是他不敢,英还没有正式的过门,这种逾规的事情,他没有胆量做。被英抚摸过的脑袋常常记起那丝似有若无的热气,耳朵和脸庞又似火烧过一般热辣起来。
元兴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英会是啥样子。面对何翠翠的情意,他拒绝得简单而又斩钉截铁。
正在院墙内拾掇柴火的英听见了他俩的话,又喜又掉泪。
参军
立冬以后,元兴参加了志愿军,穿着崭新的军装,披红挂花,被全村人簇拥着上了北去的大卡车。
临走的那个晚上,爹娘早早地睡下,元兴睡不着,在院子里蹓跶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向东屋。寒气一日比一日重,可英节俭惯了,不到大冷的天,舍不得用柴火烧炕。屋里没掌灯,元兴和英在清冷的月光下坐在炕边说话。
“俺明儿个就走啦。”
“你去吧,这回俺不拦你。”
“等俺回来,把你娶进门。”
“嗯,俺等你……俺给你做了两双新鞋,你带上吧。”
“队伍上发鞋。”
“那是公家给的,这是俺做的,不一样。别管你走到哪里,别忘了,你是俺的男人。”英从炕头的包袱里拿出两双鞋,元兴就着月光仔细看,鞋垫上绣的是鸳鸯和并蒂莲。
未来的妻子就坐在身边,元兴激动起来,伸手将英搂住。英羞臊不已,两手捂住脸不敢看元兴,心怦怦地乱跳。元兴呼吸粗重了,嘴唇胡乱在英捂着脸的手背上亲着,他无师自通,一手搂着英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旧袄下伸进去——掌心传来的温热软滑,是元兴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从耳朵、脸、手到整个身体都发紧发烫,像疯了一样将英压倒在炕上。英嗓子发干,腿发软,耳朵像烧着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旧袄被元兴掀开,她顾得上捂脸顾不上捂胸口,手忙脚乱地阻挡元兴。情欲已经烧昏了元兴的脑袋,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向英的裤腰带伸去。
英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将元兴的手拨开。
“你急啥?俺还没过门。”
“俺想叫你今晚就过门!”
“说啥傻话呢,你得光明正大的娶俺。”
“……俺这是上战场,打美国鬼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你别说不吉利的话!“
英赶忙翻身起来,在桌子腿上敲了三下,祷告神明,收回元兴的话。
元兴的劲松了,给英掖好衣裳。
“天冷了,可得穿厚点,你腿上的伤怕寒气……”
叮嘱完英,元兴关门出去。过了许久,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叹息。
牺牲
元兴和所有志愿军战士一样,胸怀祖国和人民,胸怀希望和理想,爬冰卧雪、奋勇杀敌,因为表现突出,他屡获嘉奖。
那颗子弹洞穿元兴的胸口时,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他曾受过很多次的伤,每次都是火辣辣的疼,让他忍不住呻吟。而这次,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只是气短得厉害,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这是一个大晴天,元兴在倒下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明净的天空。雪白得刺目,衬得天蓝得透亮。
“这天跟小五庄一模一样,就是雪太厚啦……”小五庄有爹娘,还有没过门的英。元兴想完这句话,力气一点点消失,像是有条筋从身体里抽离,然后像烟雾一般散去。
1951年12月,年仅十九岁的元兴牺牲在了冰天雪地的战场上。
漫长的岁月
和很多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士一样,元兴并没能很快地回归家乡。他长眠于那片土地,像原本就长在那里的一棵树、一块石。
英的脑子出了问题。任谁告诉她,元兴回不来了,她都说不信。那么清清秀秀、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元兴是她的命,是她这辈子的指望,哪怕真真切切的一纸烈士证放在眼前,她仍然不能接受现实。在她的心里,元兴早晚会回到她的身边,跟她一起种地放羊,盖屋生娃儿。可那终归只是她所期望的。当那个人随着硝烟逝去,她只剩下漫长的、等待的、无望的岁月。
“奶奶、奶奶!俺英姑又一边做鞋,一边嘟囔着跟俺叔说话呢!”元安的闺女跑进屋来告诉奶奶。
“唉!叫她唠叨两句吧,再见不着你叔了,她心里闷得慌!”张家娘抹去眼泪,叹了口气。
张家爹娘悲伤过后,看着二十出头的英直犯愁,他们不忍心耽误她的青春,私下商议着把她当闺女嫁出去,以后当一门亲戚走动。
相亲的领进了门,英砸了家里的面盆。
“咋地?嫌俺吃家里的饭了?想把俺打发走?!元兴回来咋办?俺还得给他做鞋咧!”英怒气冲冲,搬起一块石头,“再撵一个试试,俺把锅砸喽!”
众人赶紧将她从灶台上劝下来,再不敢提让她嫁人的事。
英和元兴没来及成亲,小五庄人仍拿她当大闺女看。可英偏把辫子剪了,剪成了妇女头。张家爹娘见她犟得拗不回来,就由她去了。在往后的日子里,英下地挣工分,在家伺候老人,完全承担起了为人儿媳应当做的一切,甚至比大哥大嫂做得更多。
春花年复一年的香,秋草年复一年的黄。英还在年复一年地为元兴剪鞋样、纳鞋底、上鞋帮。
那日没和元兴圆房,这让英在此后几十年里无数次的懊悔。她多想再抱抱元兴,多想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多想与他走到白头。可这些想象全部都是泡影,东屋清冷的炕头才是她未来大半生的孤寂结局。
“英……找个人往前走一步吧……”张家娘老了,自从老伴在英的照料下去世,她一天比一天觉得亏欠英。
“娘,又说哪门子话,哪有叫儿媳妇嫁人的?你老糊涂了。”英嗤嗤地扯着纳鞋的麻绳,昏暗的油灯下,光影斑驳,映在脸上暗纹丛生。
“俺这个岁数了,不愿再拖累你。”张家娘自知时日无多,等自己撒手人寰,英在世上就孤伶伶一个人了。
“俺还等着元兴呢,等他回来……生不能睡一张炕上,死总能并个骨吧?”英的话里有扯不断的悲伤。
张家娘懂了——英只是沉浸在自己编织出的期望中不肯自拔,在这些缠丝麻脑的日子里,在草长莺飞又花枯叶落的一年又一年里,她已经接受了元兴死去的现实,可明知等待的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还是痴痴地望着,只盼着有一天,那个人魂归故里,能与她同归一穴,从此再不分离。
“英啊,你这辈子,吃大亏了!”
“娘,俺不亏,能替元兴尽孝,俺心里得劲。”
送走爹,又送走娘,在长年累月的劳作里,英衰老了,腿瘸得越发厉害,她从英姐、英姑变成了英姑奶奶、瘸老太太。小孩子们围着叫二奶奶,她喜得给拿点心吃,叫英姑奶奶就给摔脸子看。
“可咋着吧?到老还是个老闺女,又没过门!”小五庄老一辈的人说。
调侃的话虽这么说,但人人心中生出敬意——世上难寻她这样的人。
归来
六十三年后,英雄归来。去时青葱少年,回时一匣枯骨。
烈士自有归处。瘸老太太在小辈们的陪伴下,以烈士遗孀的身份来到陵园祭拜了元兴。“俺可把你盼回来了!”她抚摸着墓碑上张元兴的名字,滚烫的眼泪洒落衣襟。一辈子的相思,换来隔着生死的短暂相近。
同年冬,年逾八旬的瘸老太太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走了。天空明净瓦蓝,白雪铺满了小五庄的角角落落,一如元兴牺牲的那天。她安详地躺在东屋那张土炕上,满脸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身边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六十三双布鞋。从染黑的手织粗布到黑条绒布,变化的鞋面布记载着长长的年岁,不变的是每双鞋里都有一双描红绣绿的鸳鸯并蒂莲鞋垫。
她虽不能与元兴并骨,但如愿埋入了张家的祖坟,和张家爹娘相邻。与她合葬的是那六十三双布鞋。
小五庄张家祠堂。
张家当家人在族谱上“张元兴”旁空白处,端端正正写上“ 妻: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