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看《向往的生活》,何老师说,人有时候很奇怪,有一百个人爱你,你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但其中夹杂着一两个人来恨你骂你,你就会往心里去。
说的真是太对了。
我在生活中极少被排斥,也就理所当然地养成了被信任被喜欢的习惯。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我凭啥啊?
以上这一句,我曾经很久都无法接受。
因为,我无法接受敌意。
初中,那时我很丑。反正比现在丑得多,被铺天盖地的自卑笼罩着抬不起头。但我与同学们相处得挺好,我甚至觉得初中的那个班级,是我这辈子待过的最好的班级。
就叫她小幻吧,我很喜欢她的名字。我觉得有魅力的女生就该起那样的名字。她是我们的班长。在大多数女生都灰头土脸的年纪,她应该可以称得上是美丽了。大大的眼睛时常笑意盈盈,齐耳的短发,声音伶俐,聪明大方。虽然并不细瘦高挑,却也灵动可爱。她表现力很强,学校广播里时常出现她的声音。她还经常参加朗诵比赛,细腻清亮的音色搭配或舒缓或激昂的音乐,她总能发挥出最最饱满的感情。她记忆力也很好,我记得有一次她把《红楼梦》的某一回梗概,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我们都惊呆了,要知道这篇梗概一点也不“概”,少说也得七八页纸啊。班主任夸她,她轻轻坐下,骄傲被她牢牢收住,没有一丝痕迹。
每个班级大概都有这样一个人吧,足以吸收世界上所有的光亮,在年轻的记忆里熠熠生辉,被人敬仰。
至少,当时我是真的敬仰她。她是挂在天边的星星,我是深陷于泥土的小草。我努力生长,老老实实树她为榜样,不过也从未模仿。我们,本应没有半点交集。
X曾是我们小学班级里领队喊口号的不二人选。他父母开饭店,就在我家附近。有一年夏天,我拎着一大袋子雪糕冷饮经过他家门口,正好遇见他。他和一堆男生非要抢我的雪糕吃,我就偏不给他们。
记忆只有这些了,我不觉得他的存在有什么特别。
后来我和X在初中又被分到了一个班。那时他的个子已经比同龄人高了。在校园里,高高瘦瘦的男生向来都受追捧。初一入学没多久,小幻与X的流言蜚语渐渐从四面八方吹来。那时我还没开窍,事实证明就算我开窍了,也是很有骨气的,视线从不在窝边草附近停留。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我从来是搬个小板凳当戏看,看完就该干嘛干嘛,没有丝毫在意。
没有人曾把我加入到有关他们的猜测中。
只有她自己。
因为曾是六年的同学,我与X自然比与别人熟络。初一时,X坐在我后面的后面。一次放学时,我隔着一张桌子递东西给他,他去接,差点没接住的当儿,我脱口而出了一句“你小心”。这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被另一个男生听见。便认定我对X芳心暗许。小孩子们呐,总试图寻找一切爱的线索,从不求证对错。他阴阳怪气的“哎呦喂”,声音大到令人发指。我从小就是乖宝宝,向来警惕,这是多么明显的“挑唆”啊,还了得?索性不去理。
那个男生咋呼了好几天。
尽管再荒谬,但那不断的“哎呦喂”和我的“默认”却结结实实被不远处的小幻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她的第一笔帐。我与她千差万别,可她还是在意了。她对我的警惕从没有明目张胆的燃烧过。我也就愚蠢的在相当长时间内浑然不觉。
初一入学没多久,在校内军训结束后,学校又组织我们去一个乡镇的所谓军事基地军训,为期一周。我和她恰好被分到一个宿舍。第一次离开家独自生活,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热情。
夜谈会理所当然地持续到深夜。
那时她与X的暧昧显而易见,却也仅仅止步于此,再不表露其他态度。旁人调侃,他们只是笑,总是笑。
笑是什么意思呢?表示赞同?表示不屑?由你们去猜吧,反正谜底在他们手中,你们猜的通通不对。
多神秘啊。
我那时候觉得,不好好学习,整这些没用的干啥。
但我再傻,也不可能傻到把这种话说出来。所以夜谈会时每逢拐到这个话题,我只在黑夜里沉默。
就如同我不赞同她和X总是笑而不语一样。我猜,她也一定讨厌我的沉默。因为沉默背后的含义,比微笑还多。她那么聪明,该会有多少解读呢。她不断往“老同学”的话题上扯。我终于隐隐感觉出了什么。
于是我说:“哈哈,多搞笑。居然有人说我喜欢X耶,我真没有啊嘿嘿嘿。”
各种嘻嘻哈哈的语气词,巧妙地掩盖了我解释时十二万分的认真和郑重。
她们聊得太兴奋,话题平稳又跳脱地从一个到另一个,叽叽喳喳,乐此不疲。但小幻明显话少了许多。我说了“不是”的那一刻,我相信她真的放下心来。从那天起,我不再活在她的余光里。
之前,她从不会直视我。就算我对她说话,她也忙着别的,有一搭没一搭。她只用余光看我,我感觉得到。
我因为她的放心而非常开心。
军训回来一切都走上了正规。
从小学到初中的过渡,我很不适应。本就不自信,遇到新的生活新的老师新的知识,我更是把自己缩小到极致。教室里充斥着背也背不完的课文和单词,以及怎么都搞不清的数学题。我很颓,很沮丧。
我不肯正视自己不够聪明的现实,却也不甘心表现出努力又输给别人的聪明。
那时我的同桌是一个白胖白胖的男生。他像个胖猴子一样不老实,还给我取了一个叱咤多年的绰号。最初我们经常吵架,他就有本事把我的怒气全部激发出来,恨得我牙痒痒。但慢慢的,我们不太吵了。他跟我分享他的暗恋故事,女主角恰好曾与我上过同一所幼儿园。他从我这里得知了不少那个女生的故事,我也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刀枪不入的好本事。是他,给我惶然无措的生活增添了一丝安定。
可能我和同桌之间那种吵吵闹闹却又格外和谐的情况,极符合当年电视剧的剧情走向,在外人看来很容易被想歪。尽管我们那么清白。后来,班主任就不动声色地把我们调开了。
我和同桌从此渐行渐远,在一间教室,却不再有太多交集。
我的生活又开始变得波澜不惊。
那时,我是一条浅水里的鱼,拼命游拼命游,窒息溢满全身。渐渐的,我发现自己的作文总是得分很高。被凶悍的班主任所肯定,就像把我捞起来扔到了汪洋大海,于别人是无尽的深渊,于我却的的确确是喘息的机会。尽管只能在海里逗留片刻,尽管依然戴着枷锁。
我承认这是对虚荣的渴求,可我曾那样需要存在感。
于是我每次作文课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将自己的感受与经历包装成应试作文该有的模样。我变成了作文课上被表扬次数最多的人之一。
与此同时,还有小幻。
她很有才气,像一台不知疲倦的作文智能机器,产量高,效率高,质量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情感充沛。不像我,写作文之前总是绞尽脑汁迟迟无法动笔,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但我们的分数都很高。我很骄傲,也很开心能与她相提并论。回到家我总是兴高采烈的告诉我妈,“今天我的作文又被老师点名了”。还不忘加一句,“和小幻一起呢!”
由于嗓音好朗读佳,每次作文课,老师都会先让她读几篇优秀作文。我写过的无数字字句句,都曾在她的嗓音中轻柔飘扬。
明明那么好听,那么动人。
明明是这样的。
2008年,汶川地震,举国痛心。我在电视机前看着滚动播出的报道,哭哭啼啼,揪心不已。那个周五的作文课,老师要我们以“颜色”为主题写一篇话题作文。每个人几乎都写了抗震救灾的题材。看了那么多报道,我的心里充满了大爱无疆的情怀,第一次一气呵成了一篇恢宏大作。当最后一句写完,我满腔的热血聚在头顶,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最后一句话,我真是写的太妙了。
尽管有消费苦难之嫌。可我必须承认,我很快乐。
下个周五的作文课,我毫不意外地被老师点名表扬,毫不意外被夸奖结尾写的巧妙,老师热情洋溢的评论了一番,卖了个关子,让大家待会一定要留意欣赏。毫不意外地,接下来是小幻的朗读时间。
她依然用美丽清亮的语调朗读着。轮到我的了,我用笔写下的字字句句,被她传递得流畅而自然。悲悯的地震题材被她读过,多了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
她真棒。
最后一句了!
读到一半,她却突然开始咳嗽。
瞬间,我的句子被肢解的不成样子,没来得及璀璨就已经枯萎,字句的节奏变成了弹棉花。
显然,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领略到我想表达的精髓。教室里的空气依然凝滞而僵硬。
其实我知道大家不喜欢作文课。最想听的人,其实是我。
她接着拿起了下一篇。
依然流畅而自然,依然淡然如菊。
满腔的热情碎了一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不该是这样的。我抬头看她,我们的距离很近。除非是诵读,否则她不会有与听众眼神交流的习惯。但那天她读着读着却突然抬头,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我,迎上我的,又避开我的。
我真的很想相信她是无意的,一切都是我的小人之心作祟。
从此,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我下意识远离她。
该死的是,我们却有那么多无奈的合作和巧合。我与她同是政治课代表,我与她在同一个卫生小组,我与她早上上学顺路。我与她都会吹葫芦丝。有次寒假回来,我与她竟买了同样的衣服。
越是避之不及,越是事与愿违。
政治课前与她去找老师。一同踏出办公室走出好远后,她却突然借故又折返回去。我懂,她这是要悉数报告班级内的种种动态,事无巨细。
我与同桌,不就是这样被调开的吗?我知道的。
我时常敏感得惊人,又时常迟钝得惊人。老师有事外出,嘱咐我和她给全班听写。她负责北边四排,我负责南边四排。期间我发现一个男生做各种小动作,观察了他半天也没发现有异样。就装模作样地告诫他别乱动,认真点。然而下午老师回来,却把我和那个男生一起叫出了教室。
男生的罪名是做小抄。我的罪名是包庇同学犯错误。人证物证都在。
我辩解说“我没发现他抄”。但我的辩解如此苍白。我凭什么发现不了?
老师撇撇嘴,对我说,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
我忘不了那个男生看我的眼神。
轮到我们干值日,她与另一个女生突然消失,整个中午都不见踪影。不做值日就会被扣分被老师骂,我一个人,扫完了教室成堆的垃圾拖完了屋内屋外的地。教室里各处熙攘,没人发现我的不爽、窘迫和狼狈。她临上课才回来,我忍无可忍地质问她们去哪儿了。她们轻描淡写,“出去了一趟”。
又是这种神秘的样子。
下课时,老师进来指着墙角说这里不干净,她第一个冲了上去。
都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没爆炸也没死。就那么待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没什么。我闲死了啊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她依然是光鲜亮丽的玫瑰,我依然是慢慢爬的蜗牛。玫瑰那么耀眼,谁曾想过她的内心是如何呢?谁又会相信,玫瑰的刺曾经伤过蜗牛呢?
她是我生活中不重要的人。我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窝窝囊囊。一点都不。
然而当我慢慢走出囚禁自己的牢笼,懂得用稍微宏观的视角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那只被刺的蜗牛。她真的不是故意。那只是她的个性。其实她还有很多优点和可爱之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孩子。“个性”二字本就无罪,任性而好用。加上这个前提,以上种种就没有了丝毫不妥,变得合情合理,无法埋怨。
后来我们去了同一所高中。有一天,我骑着电动车,看见不远处她正步行着往学校走,就像初中时的每一个清晨。我却突然不想再做那个曾在她身后,纠结该如何打招呼的女生。我果断加快速度,从她身边驶过,面无表情。
我希望她能看见我,看见我扬长而去的背影。那算是个性不够凌厉的我,最初和最后的反击。
尽管她可能早就忘了我。
我们在各自的体系之中长大,本就不同。承认吧,她其实曾经察觉到了我沉默妥协的外壳下,那一点点好胜和嫉妒心。我也曾经窥见她骄傲美丽的背后,那一点点猜忌和不自信。
我们都曾了解过彼此的不堪和阴暗,虽然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在漫长的时光里奔跑,每个人都面临过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问题。成年人之间的龃龉,往往是幼稚外面包裹了一层成熟的外壳,变得高级而体面。嘻笑怒骂,刀光剑影,但究其本质,又和年少时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其实说白了,都多大点事啊。可躲得过众人却躲不过自己的心。不舒服就是不舒服,背后隐藏的常常就是根源。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完全神经大条的人。童话故事永远纯情充满爱,学过的书本告诉我们有一百种方法面对失败。世间的道理总是非黑即白,却没有人告诉我们如何面对内心深处那些别扭的、灰色的心情。
我和她都不擅长这些。
用一篇冗长的文章来写这些鸡零狗碎可能不够大气。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再提呢,露怯又丢人。可这是我走出童话,经历世俗悲欢的开始。无意间看到她爸爸攥着一摞门票走进办公室时,我曾那么不屑。可我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也曾在背后为我推波助澜了呢。自认为是蜗牛是小草的我,又如何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别人的世界里化身成了高傲的玫瑰,刺痛某根细腻的神经而毫不自知呢?人的视角永远不全面。我无法向谁要答案。我决定不再以偏概全。
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看过她的照片,还是那么明媚而阳光。我不感谢她,也不恨她,我只记得她,记得我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年少时光。
一切都变成了旧故事,居然偶尔还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