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记 I 一寸福田 安乐此生

他的爹爹被官家带走的那一夜,是十五年前的端午。那夜,雨像连线的珠子,不断的往下掉,她躲在阿娘的怀里,为那天边的雷声又哭又闹。忽的听见砸门声从旁边院子传来,阿娘吹灭了蜡烛,然后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静,静得可以听到二人的心跳,远处官老爷喊门道,“奉命捉拿反贼!”

雷声轰鸣几乎盖住了他的哭声。“你们莫要带走我阿爹,他是大夫,悬壶济世”。马蹄声、喝骂声和铁链的碰撞声在雨声中渐渐消失,他的哭声也没有了。阿娘定了定神,穿起蓑衣出了门去。再回来时,她的怀里抱着双目紧闭的他。

三年前,阿娘带着染上肺热的她跪倒在医师门口,她得了救。阿娘说自己有一个祖传的糕点方子,医师若不嫌弃,可以拿去就当诊金。医师笑笑摆手,说不如钱够了再付。于是阿娘在不远的破房子里落脚,张罗张罗就支起了这家糕点铺子,卖祖传的酥饼。

医师伯伯再没有回来,阿娘把他留在了自家。污言秽语自是少不了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寡妇,收养了一个罪人的儿子,果然住得近好办事。阿娘按照风俗给他用五色丝线做了长命缕,她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根,系在手上。他不愿理她,她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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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家门口的桃树结了三茬果子,他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他管阿娘叫婶婶,管她叫喂。某个春日,阿娘忙前忙后准备了烤得酥脆的桃酥,又差他摘了几个最红的蜜桃,放进竹篮用红布盖好。他被阿娘精心收拾了一番,穿着藏青色棉布长褂,系着墨色腰带,头发是一个妥帖的髻。他带着羞悩的神色站在桃树之下,和风徐徐、似有箫声。

阿娘说要带他去拜一个教书先生,她把脸都哭红了才央得阿娘答应带她一起。到了先生住处,阿娘先是整理整理他的腰带,又紧了紧她的小辫儿,最后抹抹自己的衣服,敲响了门。闻名乡里的先生把自己肥大的身体卡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之上,他说“一家之门乃一家之风,歪风邪气,怎可能有大才。”阿娘出了门就把篮子丢了,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带着他们往回走。

发现他不见的时候,阿娘找遍了附近的村子。阿娘说,“他的阿爹来自南方,我们也就向南走,一路走一路问,总会有些消息。”走前阿娘请村里的裁缝做了一面招呼旗子,上面三个大字,“小桃酥”。家门前的桃树他不会忘,阿娘的酥饼他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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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停留的城唤曰芙蓉,阿娘走到这里,再也看不见了。还好她已经长大,便用仅有的银子盘了个小店,像当年阿娘那样落下脚来。阿娘嘱咐她在门前一定要种上桃树,旗子也要挂上,这样,他才知道是她们。

临近端午,又是疾风急雨的天。她招呼了阿娘坐进里屋,便忙着找出撑子为摊面遮雨。这风好不厉害,吹得她整个人都像一边倒去,就在这时,一只手帮她拉住了将倒的竹竿。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几乎失去颜色的长命缕。是他。

他穿着武夫子的衣服腰上配着剑,脸晒得黢黑,眉角有疤。她拼了命的把她能拿到的所有东西往他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往屋里躲。阿娘听到动静,拉着拐杖往屋外跑出来,大声叫着“谁敢动我女儿先杀了老妇”。

他跪倒在阿娘面前,哭得鼻涕滴到地上。他说,他去拜了一个武师傅,出师之后回到村子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本想让我们不再受委屈,没曾想却害得阿娘瞎了眼睛。阿娘又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不答。他走后,阿娘说,自己虽然看不见,鼻子却不瞎,那一身血腥味儿,是洗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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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半夜,她听得门外窸窣。和衣出门,看见他一身血色躺在桃树下。她大叫着他的名字把他往屋里拖,等他躺到床上的时候,嘴唇已经变成了白色。他喃喃自语自己怕是时日不久,说自己在城外龙泉驿置办了几亩田地,想给她们母女一个安身之处。阿娘不停用土方子按他的穴位,嘴里一直重复着,白发人送不得黑发人。

他是命大的,当然也亏得她跑去大夫家门前磕破了额头。等他伤好,已是又一年春天。他借来一个板车,推着阿娘和她一起去往城郊。穿过小小的村落,她看见了满眼的桃花。十里桃树,落英如雪。他说,这是他们的家。娶她的那天,他们给阿娘上了茶,阿娘却自顾自喝了很多的酒。

他把剑埋在了后院,从此悉心打理桃园,又为喜食椒麻的阿娘种下了一小片花椒林子。她呢,就摘些麻椒做成了新的桃酥,差他去卖。阿娘成了村里孩子的故事匣子,缠着她讲故事的小孩儿坐满了堂屋。她给他们的一双儿女都编了长命缕,男孩儿叫“福”,女孩儿叫“安”。

一寸福田,安乐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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