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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姥姥，脑海里关于她的样子，仍然停留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她还没有生病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喜欢每天沏一大杯茉莉花茶，喜欢抽烟的姥姥......
上小学后的每年暑假，妈妈都会把我和妹妹送到住在德胜门外的姥姥家呆一阵子，有的时候住一周，有的时候在我软磨硬泡下，一住就是3个星期，几乎暑假的一半时间都在那个老北京的四合院里度过。
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坐快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从西郊做到德胜门外，下了车，妈妈总会在副食商店给姥姥买上一些她喜欢的点心，再买些羊肉或者牛肉，因为姥姥是回民。
每次去姥姥家，我都高兴的不得了，觉得“进城”了，总觉得西郊的大学校园更像是农村，只有回到了姥姥家，才会觉得有烟火气。姥姥家的四合院分成两部分，院子西侧的几间房和一个小院，是姥姥家；院子的东边是老爷的弟弟，也就是二老爷一家人住；中间被种的竹子和大朵的月季花隔开。总之一个院子里住的都是一家人，但似乎并没有很多的来往；都是各过各的。
小院的院门是在坐南朝北开的。一进院子的左手有一颗大枣树，妈妈说那是老爷几十年前种的，夏天树上的叶子很是茂盛，成为了天然的遮阳伞；深秋的时候，树上结满了椭圆形的枣子，一边圆一边尖，很像子弹头，所以都叫它子弹头大枣。而我这个时候就会吵着妈妈带我回去，让姨和舅舅上树给我打枣子吃。
那个时候，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也住在姥姥家。因为工作远的原因，舅舅和舅妈没有时间照顾表妹，索性就把小表妹寄养在姥姥家里。每天早上，姥姥都会帮小表妹梳头，送她去幼儿园，却从来没给我梳过头；而我每次都会跟妈妈控诉姥姥如何偏心小表妹；而妈妈却说我“那以后别去了，每次接你回家都赖着不走，还总是吵着一定要去”。妈妈才懒得管姥姥是否偏心眼呢。为了表达我的不满，妈妈买的各种饼干或者蛋卷，我都不让小表妹吃，所以经常会看到有趣的一幕：我抱着饼干桶满院子跑，姥姥在后面一边说我一边慢悠悠的追，我偶尔还会停下来，转身看看她，快追上的时候，我赶紧扭头继续跑......
在姥姥家的早上，是不能睡懒觉的，因为院里的大公鸡天还没亮就要打鸣，气的我总想找机会用扫把打它，可是还没等我打呢，肥硕的公鸡冲着我飞奔过来，我只好撂下扫把转身跑，这时候姥姥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姥姥会安排我和妹妹干活，轮流干，起初只是扫地倒垃圾，再后来就变成要去井边打水，刷碗，有的时候妹妹耍赖不干活，一整个星期的家务活都是我一个人干。一边干我一边委屈，觉得姥姥把我当童工了，为什么不让小表妹干呢？
姥姥不善言辞，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所以也不要想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的夸奖和称赞。小的时候，我觉得姥姥似乎是没什么感情的，但慢慢的，相处的多了，才发现她只是因为生活的辛苦缺乏表达感情的能力，但是从日常的琐碎小事中，却能体会她内敛而深沉的爱和关心。
夏天的早上，因为讨厌的大公鸡，我也没办法赖床，早上起来，姥姥已经把早餐买好了，催着小表妹起床，帮助她洗脸梳头准备去幼儿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忍心看着姥姥一个人送小表妹去上学，虽然距离并不远，也就走路15分钟，但看着她蹒跚着拉着表妹的背影，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每天早上默默的跟在姥姥身边一起送小表妹。姥姥并没有说什么，一路上仍然只是拉着表妹的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任由我跟着她一路走，直到看着表妹进了幼儿园，才转身往回走。回家的路上，也不会牵着我的手，偶尔有汽车的时候，才会转过来看看身边的我，确保我跟上了，就这样，祖孙两个一路没有任何的交谈。回到家，姥姥一边抽烟一边休息，一颗烟后，就会默默的拎起她的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这个时候，我立刻放下手里的玩意，跟在她身旁。
去菜市场的路不近，要穿过好几条狭长的胡同，可能是我还小，也可能是姥姥因为腿疼走的慢，这条路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长很长。胡同只能容两个人过，早上的时间，胡同人很少，一个人我是不敢走的，好在有姥姥在旁边，才会安心的一起走。一路上我们仍然几乎不说话，我只会默默的把她手里的菜篮子接过来，帮她拿着，她仍然也不多看我一眼，慢慢的往前走着，走累了就停下来，说“歇一会”，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轻轻敲打自己的膝盖，过几分钟继续往前走。这条狭长的胡同变成我和姥姥每天的必经之路，偶尔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或者嘈杂声，但我的心却分外的踏实。姥姥每天总会买茄子和豆角，茄子是中午做茄子打卤面用的，豆角是晚上炒着吃的，还有就是大白菜，买块豆腐做个熬白菜豆腐汤。因为姥姥不吃猪肉，所以家里总是以素菜为主。买完了菜，我会帮她提着菜篮子，路上偶尔碰到熟人，姥姥会笑笑的跟人介绍“这是我的大外孙女”，我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就会投来羡慕的眼光并且夸奖着：“这么小就帮您干活了，真懂事”，这时候姥姥脸上会露出由衷的自豪和喜悦，然后慢悠悠的往家走。夏天很热的时候，她会在路边给我买一根冰棍，但从来只买一根，然后帮我把冰棍外面的包装纸撕掉后递给我，仍然是一句话不说；接过冰棍后，我就会咬上一大口，冰的我皱着眉头张着嘴，又不能吐出来，这时候姥姥又会“咯咯”的笑出声来......此时，我心里非常的快乐，觉得这是姥姥给我的特殊待遇，表妹和妹妹是没有冰棍吃的，只有我有。就这样，只要暑假住在姥姥家的时候，每天早上我们一老一小结伴去菜市场，虽然没有任何的交谈，但似乎心领神会了这种无声的陪伴。
回到家，姥姥会拿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开始摘豆角，洗茄子，我也搬一把小马扎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干活，她会指挥我帮她拿个洗菜盆，或者去拿这拿那，我会很快乐的在屋里院子里穿梭着，做她的小帮手；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和面擀面条，每天她都会变着花样做各种不同形状的面条，有细长的，有很宽的裤带面，菱形的，还有搓成的猫耳朵形状的......尽管面条的形状不同，但每天中午还是一成不变的茄子卤，没有一点肉，以至于到现在，只要妈妈提到要做茄子打卤面，我马上反对。
还有一次我晚上发烧了，没精打采的连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在西屋的房间里躺着，小姨过来给我测了体温，38度。小姨当时也就20岁出头，吓得跑到北屋去找姥姥，隐隐约约听她跟姥姥说，要不要给我妈妈打电话接我回家？过了一会儿，姥姥慢慢悠悠的从北屋走到我住的西屋，坐在我的床边，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用她粗糙的手反复的摸着我的额头，帮我拉了拉我的被子，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盆水进来，把浸湿的毛巾拧干后，折叠好放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静静的坐在我的床边。虽然我只有6，7岁，但我仍然体会到了姥姥的爱，虽然她不会表达，但她的陪伴却让我格外的安心。“姥姥，别让我妈妈把我接回家，我要在这跟你住”我哀求的跟她说，姥姥还是没说话，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小姨给我端来了一碗鸡蛋羹，“你姥姥说你晚饭都没吃，让给你做个鸡蛋羹，说看明天是否退烧，再决定是否通知你妈妈把你接走”。我嘴角露出了微笑，吃完了鸡蛋羹，不一会功夫，就沉沉的睡着了。终究妈妈也没有提前来把我接回家......
记得还有一次，小姨买回来很多的羊肉和羊蝎子，炖了一大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羊肉。羊肉慢火炖了1个多小时，没放太多的佐料，满院子都是羊肉原有的香气。等好不容易炖烂了端上餐桌，我们几个小孩子迫不及待的每人都夹了好几块放在碗里，大快朵颐起来，这时候，小姨才提醒说“你们几个给姥姥留点”，顺势小姨给姥姥往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蝎子，我们几个孩子谁也没在意继续埋头啃骨头。这时候，一快很大的羊肉被夹到了我的碗里，我猛地抬头一看，是姥姥，“妈，您也吃啊，她们都有了”小姨着急的说，姥姥仍然一句话不说，坐在我的对面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我吃。等我把羊骨头丢在餐桌上的时候，没想到姥姥居然捡起来我刚丢掉的骨头，轻声的说“别这么浪费，还有肉没吃干净了”就自己啃了起来。顿时我被姥姥的举动愣住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马上从我的碗里夹了一块还没有吃的羊肉放到了姥姥的碗里，“姥姥，你吃这个吧”，然后一把抢过姥姥手里我丢掉的骨头接着啃了起来......
还有一次，中午吃了午饭，我和妹妹靠在床上，看着看着电视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的感觉有人在说话，“你别去逗她们，刚刚才睡着”这是姥姥的声音，迷迷糊糊中我睁开了双眼，是四姨回来了，坐在床边，拿着糖果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我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你看，把她们吵醒了吧，跟你说让她们多睡一会儿别吵醒“，姥姥很是生气的训斥着四姨，我立马抢过四姨手里的糖果挑选着喜欢的。一会儿四姨拿着一包糖果跑去给姥姥，结果她老人家还在生气，阴沉着脸说不吃......还因为吵醒了我们在生气。
偶尔有的时候，姥姥似乎又少了一些同情怜悯之心。记得有一年的暑假，我一个人睡在一张小床上（之前姥姥不放心，所以都是我和妹妹，姥姥睡在一张大床上）。第一次我一个人睡，结果就出了个大洋相。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顺手拽了拽身上的被子，想盖的严实一点暖和些，可不知为什么，身子下面还是一阵发冷，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睡眼朦胧的半坐起来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滚到了地上，却全然不知。姥姥家的地面是青石板的，怪不得觉得身子下面又硬又凉，我只好勉强的站起身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着被子往床上爬。可能是我的动静惊醒了姥姥和妹妹，她们两个爬起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不但没有关心安慰我一下，反而坐在床上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一阵大笑着实让我觉得没了面子还有点生气，抱着被子转过身冲着她们大喊着“我都摔疼了，你们还笑”一边嘟囔着一边赶紧上床裹着被子继续睡，没成想这件事情成了她们一天的谈资和笑料，逢人便说，妈妈来接我回家的时候，还被一家人取笑了一阵......
后来，姥姥中风了，不会说话了，妈妈把她接到了距离我家很近的医院看病住院。每天晚上妈妈下班回来，赶紧随便吃些东西，就在爸爸的陪伴下去医院看姥姥，晚上也是在医院陪床。小姨也是每天下了班，和她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小姨夫骑车就跑来看姥姥，去医院前都会先上我家来坐一会儿，顺便给我买点好吃的东西，就匆匆的去医院。有一次，我被小姨带去医院，走进病房的那一瞬间，姥姥看到我，眼睛瞪大了很多，裂开嘴笑得很开心，但是那个时候她瘦的很厉害，也已经不能讲话了，可能是第一次在病房看到不一样的姥姥，年纪还小的我吓得没待几分钟就跑出了病房，妈妈看出我的害怕，跟了出来，嘱咐了我几句就让我早点回家做功课。后来妈妈就再也没有让我去看过姥姥...... 过了几个月，姥姥出院回家休养，妈妈开始经常晚上下了班就去姥姥家，晚上通常我睡觉了她还没有回来。再后来，妈妈索性就住在了姥姥家，只有偶尔晚上回来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又匆匆的赶去姥姥家了。那两年的时间，因为妈妈不在家，没人管我，我倒是可以自由自在的玩，爸爸出了名的好脾气，也管不了我。再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一天爸爸告诉我，姥姥去世了，我愣了一会儿，爸爸接着说，葬礼已经办了，你妈妈没告诉你们怕影响你们上学。我曾经怪过妈妈为什么没让我去参加姥姥的葬礼，妈妈轻描淡写的说，还是不看为好，看了难受，葬礼是按照回民的习俗，请了回民的阿訇办的法事，入土为安。至今姥姥离开已经30多年了，但是每当想起她，脑海里仍然是那个看着我不多说话，夹着一根香烟的，偶尔会咯咯笑的姥姥。我很庆幸，在我少不更事的年纪，在和她相处的不多的日子里，可以陪她一起买菜，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饭，虽然我们从来都没有过多的交谈，但我相信姥姥的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即使是现在，偶尔想起她，仍然能感受到她无声的关心和爱，在孤独时给我温暖和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