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非•冲撞】
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东方的天空刚刚翻出一线鱼肚白,整个村庄依然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让黎明前的安静显得更为安静。睡吧,再睡会吧,劳累了一天的人们。
“你这挨千刀的——”一声悠长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山村宁静,同时惊醒了村东头的王老头,和王老头那条有些人来疯的大黄狗。
在大黄狗一声接一声的狂吠中,王老头的窗户亮起了昏黄灯光。
只见,七十多岁的王老头,颤颤巍巍地从炕角扯过衣服披上,趿拉着露出脚趾头的布鞋,来到了邻居李二娃家。
没错,这不和谐的声音,就是从邻居李二娃家的土窑洞里传出来的。
放眼望去,整个村子挂在半山腰的土窑洞实在不多了。是呀,新世纪的年轮都已经转了五圈了,时代在发展吗?王老头和李二娃的土窑洞并列躲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圪旯里,不是熟悉的人,不会知道这儿还有人家。
“喜妮昨儿才回来,二娃这俩口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又唱的哪一出?”王老头一边想,一边推开了李二娃的门。
进门前先要敲门,这一文明行为,王老头可不知道,村里好多人都不知道。
“二娃,出啥事啦?”王老头一进门,就对迎面那个耷拉着腿,坐在门边炕尾低头抽旱烟的中年男人说。
“叔,你来啦?抽烟。”看见王老头进门,李二娃站起来打招呼,同时把旱烟筐推了过去。
抬眼望去,这是一个有了年纪的土窑洞,洞底顶着两根木头。窑深,有九米。所陈设的家具也有些年纪了,一对红漆箱子是女主人李婶的嫁妆,占了窑洞光线最好,左手边门口。挨着红漆箱子的柜子,是放被子的,柜子是李二娃的结婚时,会木工手艺好朋友二蛋做的,漆也是好朋友上,深红色的,但技术不太好,深一道,浅一道。柜子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伸着两根呈内八字的天线,这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家电。再往里就是一些杂物。
与这些相对的是一铺大通铺——土炕,土炕总长五米,足够小孩们在上面撒欢。这么长的土炕,在农村是很少有的。李二娃准备这大炕也是有理由的,二娃自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少有的独生子,他希望自己这一辈子可以多有几个娃,让老李家人丁旺起来,全了过世父母的心愿。
可惜事与愿违,老伴李婶在结婚第三年生了女儿喜妮之后,肚子再也没有大过。夫妻俩背地里找过各路神婆跳过神,吃过各色走街串村神医的祖传秘方,甚至冒着不孝的大忌移动了祖坟的位置……但是,到现在,李二娃的孩子还是只有喜妮。
“叔——,您坐。”李婶也搭了声,尽着作为女主人的义务,但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李婶现在的姿势像准备就义的勇士,右手握着一瓶农药,左手哆嗦地指向站在地上的女儿喜妮。
“这是干啥呢?农药可不是随便拿的。”王老头说。
“叔——,我知道。”李婶回应了王老头,把目光又投向站在地上的女儿喜妮说:
“妮子,你明天必须去学校教学,咱们老李家祖祖辈辈为农,到了你,终于吃上皇粮,是公家的人了。如果你辞职,我和你爸没法给列祖列宗交待。”
“妈,我已经给教办主任(乡镇教育机构领导)说了……”
“你明天按时去教学,我和你爸去向教办主任解释。你敢辞职,我就把它喝了。”说着还示威似的把瓶子往嘴边挪近了一点。
“妈,你就相信我,我的选择最适合我。”
“妮子,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妈?”说着,李婶作势去拧药瓶的盖子。
“喜妮她妈,这事好说,这事好说,先把瓶子给我。”王老头加大音量急急地说。
李婶看了看王老头,看了看喜妮,又看了看李二娃,转过身子把药瓶慢慢地递给王老头,坐在炕沿开始抹眼泪。
王老头是李二娃和李婶在村里最合脾气的人,平时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李二娃和李婶都会去王老头的窑洞坐坐。这种掏心掏肺的信赖,不是因为两家空间距离近,而是因为两家的共同点——都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
村里不地道的人常常暗地里叫他俩绝户头,甚至有人当面揭过这个短。两个男人因为这,常常坐在一起默默抽旱烟。一来二去,友谊之树常青。
“二娃,你说,怎么回事?”王老头把头转向李二娃。
“叔,你不知道,喜妮,她——”李二娃她了半天,说不下去。
“喜妮,你说?”王老头对着喜妮开口了。
“爷爷,我不是去北京脱产学习(在岗进修)了三年吗,现在毕业了,我想留在北京找工作,可是我爸妈不同意。”
听完喜妮的回答,王老头沉默了一袋烟的功夫,这才缓缓开口:
“喜妮,你也知道,咱们村跟你一般大的女娃上这么长时间学的,除了你,再没有了。咱们这个大队,像你一样,挣工资吃公家饭的女娃也不多……”
“爷爷——”喜妮一张嘴,王老头摆了摆手说:
“喜妮,你先别说,等我把话说完。你也知道,你上师范那年,分数离公费差三分,如果走自费需要一万元。一万元,可不是小数,反正我这老头没摸过那么多的钱。大家伙都劝你爸妈说,女娃将来是要嫁人的,有工作也是给婆家挣钱……可是,你爸妈硬是不听,借遍了亲戚和全村。现在,你却给他们唱这么一出?”
喜妮低着头,小声地说:“爷爷,我也知道我爸妈在我身上付出了很多,我一定会对他们好的。只是现在我不想去那么远,那么小的村当老师了。爷爷,您知道吗?整个学校就我一个老师,我整夜整夜地不敢闭眼。”
“你先熬着,如果你教得好,领导会把你调到大一点的学校去。”李婶插嘴说。
“妈,您也知道,我已经在那个学校教了三年了,成绩一直都是镇里排名第一,结果呢?”
“不,不管你说什么,你都必须去教学,不能辞职。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
“爷爷,你劝劝我妈,我去北京也能找下工作。”
“妮子,外边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你看村西头的小娟,外出打工几年,还不是回来了,去年嫁给了村长家小子。”李二娃说。
“爷爷、爸、妈,你们就让我出去闯一闯吧,要不我不甘心。”喜妮恳求着。
……
熬了夜的几个人,眼睛里全是血丝,虽然事情没有说出结果,但太阳已经爬上山坡,到农民上地的时间了。
王老头,李二娃,李婶拿着农具去了地里。临走时,李婶反复交代,让喜妮先去学校。
中午回家,迎接李二娃和李婶的是喜妮留下的一张纸条。
爸妈:
我走了,去北京了,我一定能找下工作,你俩照顾好自己。
喜妮
那天中午,李婶和李二娃都没有吃饭。
喜妮去了北京第一个月寄回一封信,李二娃和李婶没有打开,直接退了回去。
那一年年末,喜妮回家过年,李二娃和李婶没让喜妮进屋。大年初一早上,他俩在门口看到二妮买的新衣服。有路过的村民说,李婶看着衣服一直抹眼泪,李二娃看着衣服一直抽烟。
第二年,喜妮没有回家过年,托人捎回两套衣服。李二娃和李婶没有多一句话,接了过去。来人告诉李二娃和李婶,喜妮这两年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做销售,做得很不错。
那晚上,李婶一直对李二娃说:“孩她爹,你说,一个女娃跑销售不累吗?就比当老师好……当销售需要喝酒,妮子的身体能行吗……”
第三年的初秋,同村也在北京打工的刘剩打回电话:“喜妮因为喝酒过多,胃出血,住院了……”
后面的话,李婶没有听清,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和李二娃搭同村的三轮车去县城,再去省城,最终到了伟大的首都——北京。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喜妮,曾经的苹果脸,如今是锥子形。李婶扑上去趴在床边,拉着喜妮的手,开始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