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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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的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开着网页看综艺节目,节目里配着一阵一阵的假笑声,我也跟着屏幕里传来的笑声一起笑。室友们都有课,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买了一大堆零食铺在桌上。

表妹在电话里说:“姐,舅舅好像出事了。”

她一叫舅舅,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爸。

我问道:“你说谁出事了?”

她重复了一遍:“舅舅”

之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加了句:“二舅”

她的二舅,我的二爸,我爸的弟弟,堂弟的父亲。一个长相平平,身材矮胖的三十九岁中年男人。抽烟喝酒打牌,不求上进。父母眼中的不孝子,妻子眼中没出息的男人。对小孩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温柔,过年会给我包最大的红包,就算远隔千里也会想方设法送到我手上。我的父母远离家乡做生意,我跟在他们身边,学校偶尔一些莫名其貌的证明需要户籍所在地的政府盖章统统是他去帮我搞定,怕弄错,打来电话,一遍一遍的问清每一个细节。

高三的时候住校,和班主任吵了一架,班主任打电话给父母,母亲打来电话严厉的质问,勒令我马上回家。我怕,怕一向奉行棍棒教育的父母的惩罚,怕母亲冰冷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二爸那张笑呵呵的脸。我打电话给他,电话刚一接通,他便咋咋呼呼的嚷嚷:“死女子,还晓得给你二爸打电话啊!”

表妹在电话那头抽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潜意识里根本不相信,更加谈不上悲伤。悲伤原本就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它总需要慢慢积累沉淀,直到没过量杯红色的界限,它才会提醒你,嘿,心里苦吧!

我等表妹哭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说还没确定吗?不是还在医院吗?你先别哭,给你表哥打个电话。”

表妹一边哭一边答应。

和表妹通完话,我播通家里的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

母亲沉默了一阵开口说:“你知道了?”

“嗯,蓉儿给我打了电话,但是她说消息还没确定。”

“前天晚上就去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我明天回来。”

“你国庆再回来。”母亲急忙阻止。

“为什么?”我吼道。

“你二爸在青海,你爸今早的飞机和堂弟一起去接他回来,中午通了电话,那边的殡仪馆的司机说国庆才能到。”

我只好同意,挂了电话,继续看综艺节目,撕开薯片的包装袋,咔嚓咔嚓地吃薯片。自然是高兴不起来,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悲伤。那几天,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吃饭睡觉上课说话全凭本能。


学校的位置在偏僻的风景区,一到小长假便会有学生去客运公司组织包车,以往,为了安全,就算麻烦,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客运站坐车。这一次却觉得特别疲惫,所以去组织者那里买了一张票。果然出了问题,我还没到,司机就以为人满了走了。组织包车的同学一个劲儿的抱歉,那个时候去客运站也买不到票了,就算很不耐烦我还是得靠他们给我解决回家的问题,也就好脾气的在一旁听着,没有发火没有刁难。

男生拿着手机上网查看怎样转车可以到达,女孩儿就找各种话题和我聊。

“肯定有车的嘛,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成都坐,远是远点儿,肯定把你送回去,反正是放假嘛,应该没什么事嘛。”说完女孩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个笑容突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我的身体,痛的我没了力气再去伪装,也或许是没过了量杯的红色刻度线。

“我回去参加葬礼。”我说。

女孩儿的笑硬生生的僵住。一段尴尬而痛快的沉默。

辗转了两趟车,直到晚上才回到家。母亲给我收拾葬礼时穿的衣服。黑色裤子黑衬衫,鞋柜里找了半天没有黑色的鞋子,又急忙赶着商场关门之前买了一双黑色帆布鞋。弟弟一直沉默的跟在一旁,没再计较为什么只给我买鞋不给他买。

“明天带着弟弟和小姑一起回去,老家那边在修路,客车停了,你小姑包了车。”

“嗯。”

“要不要过几天和我一起回去?”

“不行,我应该明天回去。”

“受得了吗?那个场面,你受不了的。”一滴眼泪从母亲的眼角滑落。

“有什么受不了的,我不回去就只有堂弟一个人替他戴孝,太冷清了。”

“嗯,你二爸那个人就是喜欢热闹,人没多大本事,朋友却一大堆,和你爸正相反,怪不得两兄弟一直不怎么和睦。”母亲将选好的鞋子递给售货员。

“但是你爸那天晚上哭了很久,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你祖父祖母嚎啕大哭,我和你小姑都没来得及反应,两个老人哭的太凶了,身体直打颤儿,我们都怕他们俩受不住,一个劲儿的在旁边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说别哭了别哭了,你爸在旁边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把老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回到客厅,就看见你爸坐在饭桌旁边捂着嘴流眼泪。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就那样捂着嘴坐了一晚上。”

“毕竟是他的弟弟啊!”母亲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出食指拭掉眼泪。

那段时间,我尽量保持沉默,因为我哭不出来,唯有沉默最接近悲伤。


第二天下午,小姑来楼下接我和弟弟,一看到我就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回扣着双手慢慢的拍她的背,司机将我和小姑的行李装进后背箱,弟弟坐进车里等我们。

这两天,他真是乖的过分。

坐上车,小姑默默地抽泣了一阵开始诉说。

“你不知道,那里的条件特别艰苦,你二爸就躺在一个冰柜里,就是普通的冰柜,超市里冻肉的那种,脚都伸不直,一只脚翘得老高,你爸和蓉儿的爸爸一起都没能掰平。”

“怎么会就冻在那种冰柜里?”

“没办法啊!”说着小姑又哭了起来,弟弟翻出纸巾递到她鼻子下面。

“嗯,幺儿真乖”小姑摸了摸弟弟的头,接过纸巾擤鼻涕。

“你就别哭了嘛!”弟弟嘟囔了一句又坐回去脑袋倚在靠背上睡觉。

“幺儿是不是晕车了?”小姑转身将他拖到怀里,弟弟脸色苍白,嘴巴死死地抿着。

“想吐?”我问他。

他蹙着眉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已经出了城,车子行进在一片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间,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弟弟跑到路边草丛干呕起来,他知道自己会晕车,所以根本没吃午饭,什么也吐不出来。

司机翻出一粒晕车药递给我。

“你早说他要晕车嘛,刚才上车之前就给他吃了。”

喂了晕车药上车,弟弟很快便睡了过去。

小姑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身体说:“我最喜欢成儿了,不过你二爸最喜欢你,哪一次你和弟弟妹妹们闹矛盾他不是站在你那边的。”

“嗯”

“泽儿泽儿的叫你,比你妈叫的还亲。”

“我妈向来都是直接叫全名嘛。”

“怎么就去了呢?你说,就算他喝酒抽烟打牌不求上进,但是一点儿坏心也没有啊!”小姑没有再哭,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那叹气声好像会传染人似的,我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叹了起来。

“他怎么会去青海呢?”

“听你二妈说,他有一天回去,突然说要让她过好日子,没过几天跟着一个施工队去了,你是没看过,那工棚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除了一张床,他什么都没有,后来一个工友从他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皮鞋,说是你二爸买的,准备回去的那天穿,一直放着。”

“那天原本是轮到他休息,但他说反正没其它事,多上一天工多一天工资,所以还是去了,他就不该去啊!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勤快了。”

车子开到一个小镇,小姑叫司机在一个路口停下,不一会儿,表妹提着一个口袋小跑着过来。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表妹上车便问。

“昨天下午。”

“你有没有和表哥联系过?他不接我电话。”表妹从副驾驶上转过身问道。

“前天晚上发了几条短信。”

“他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我爸坐在副驾驶上放了个屁,很响。”

表妹哈哈笑了两声安静下来等我继续讲。

“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说他想让我听听我爸后面的声音。”我说完停下,等待她的反应。

“就没了?”她双手扣住座椅后背,神情急切,就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鸟。

“没了。”

小车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深潭,越接近老家,司机便越不认识路。弟弟还迷迷糊糊的睡着,小姑坐到副驾驶座上替司机指路,天色渐暗。

“姐,你担不担心表哥?”

“担心,但是我更担心祖父祖母,你嘴巴甜,又有空,到时候多分散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表妹点头。

车子开始在一片湖区打转,转过这汪小湖,又转到那一汪,最后又转回来,我们迷路了。小姑扣着脑袋嘟囔:“怎么会呢,我记得明明就在这附近啊!“

天彻底变暗,周围没有一丝灯火,小车射出的灯光在一片浓密的黑里显得惨淡又孤寂。我突然想起小姑手机里拍的二爸住的工棚的模样,在一片广阔的荒地,裹着颜色鲜艳的塑料纸,即使在白天也像发着一丝微弱的光。

小姑拨通祖父的电话,祖父嘿了一声挂断电话。没过多久,远处湖边亮起一柄电筒的灯光,司机将车开过去。

小姑下车,祖父瞪了她一眼说:“唉,你们呀!”

表妹将弟弟摇醒,小孩儿茫然的搓着眼睛,木愣愣的跟着走。


老屋里灯火通明,祖母坐在一张木椅上,见到我们进屋习惯性的起身问道:“回来了,吃饭了吗?”

姑姑一边取挎包一边说:“还没呢,司机不太认识路,绕了很久,不然早就到了。”

祖母一听她这么说便往厨房走去,小姑赶忙拉住,叹了口气说:“哎,妈,我去弄就成了,下个面就行了。”

小姑将祖母的手放到我手上。老人的皮肤干燥松软,一层一层的叠起。我摩擦着她的手背,抬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接触到她的目光。那是怎样一种目光啊,仿佛蕴含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却还是忍着,因为自己还要活下去,所以要忍着,但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那样一种目光让我害怕。

我颤抖着叫了一声祖母。祖母反手将我的手掌握住,也如我摩擦他的手掌一般摩擦我的。声音哽咽的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你二爸走了。”老人哽咽着说。

终究是没忍住眼泪,泪水溢满眼窝下的皱纹再慢慢往下淌。我到底还是哭了,一手揽过祖母微微弯曲的脊背,一手捂嘴。我知道我的双肩在颤抖,胸腔也跟着抖动,手指开始发麻,指关节怪异的扭曲着,我知道我缺氧了。

表妹走过把我和祖母分开,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埋怨道:“姐,你别哭!”

小姑端来面条招呼我们过去吃。弟弟还是很乖,没有抱怨小姑手艺不好,哧溜哧溜的吸着面条,他真的是饿了。

吃完面条,祖母又站起来要去洗碗,小姑端着两叠碗筷,两人互不相让。小姑有些不耐烦的说:“哎,妈你就坐着休息吧!”

祖母也不示弱。

“你坐了一下午的车,你歇会儿,我来洗。”

表妹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挽起袖子从小姑手里端过碗筷,扔下一句你俩都歇着,转身进了厨房。

一切收拾停当,祖父、祖母、小姑、表妹、弟弟和我都在客厅坐着,谁也没说话,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祖父突然站起身来说:“走,我给你们看看棺材,买的特别好。”

灵堂设在客厅旁边的一间空屋,祖父祖母提前赶回来收拾干净。灵堂正前方已经摆好设灵的木桌。棺材放在进门一侧的墙边。沉重的黑漆涂满整个棺身。

“这原本是隔壁镇上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家里订做的,我去棺材店选的时候一眼就瞧中了,棺材店不卖,我就去问那老人的儿女,儿女也不肯,老人一听说这事儿特地从床上爬起来答应了,漂亮吧,整个棺材店就这樽最漂亮,木也好漆也好。”祖父轻轻的抚着棺材的侧身,低着头缓缓地说着。

表妹站在我旁边,等祖父说完,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嗯,外公,选的很漂亮。”

祖父仍旧低着头立在棺材旁边,左手温柔的抚摸着棺身,就像小时候家里买回第一台彩色电视机,他温柔的抚摸电视机的机身一样。

表妹突然抓住我的手,她握的很用力,五指死死的扣住。

“姐,你别哭。”她声音带着哭腔。

“嗯。”

祖父仿佛将自己一生没有给儿子的温柔都倾注到那樽厚重的棺材上。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世界再一次变得不真实起来,棺材,一樽漂亮的棺材。那个会恶作剧一般骗我看恐怖片的二爸会在乎这些吗?他哪里是需要这些东西的人,他哪里是需要我们流泪的人,他应该在他的牌桌子上撇嘴抽着烟肆无忌惮地笑着扔出一张张扑克牌,趁着别人发牌的间隙转过身拍拍我的脸,抽出一张面值合适的钞票递给我,指着站在我旁边的堂弟对我说:“又是这小崽子叫你来的吧,你拿着不准给他用,这是二爸给我们泽儿的。”

我再一次怀疑起他的死亡。

这世上没有哪种悲伤能抵得过死亡,但也没有哪种死亡能抵得过生活,只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忙着悲伤,无心生活。


外面开始放起鞭炮,听声音离宅子还有一定距离。一群中年人从侧门挤了进来,客厅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祖母再一次出于本能的站起来询问他们有没有用过晚饭。

首先开口说话的是一个脸上布满白斑的男子,有着和瘦长身材不匹配的粗哑嗓音,大家唤他陈三。

陈三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说:“到十三湖了。”

祖母一听更坐不住了,立马迈开腿往屋外走。站在陈三旁边的一个画着浓妆的胖女人赶紧站过来拉住祖母坐下。

“三孃,你坐着,你别去。”女人死死的拽着祖母的双手。

“你去你这身体受得了?你可是要撑住,如果连你都倒下了虹书怎么办,她一个人操持不下来的,常菏还是个半大孩子,你们两个老人是一定要撑住的。”女人语重心长的劝着祖母。

“你让我去吧,你就让我去吧,我都一年没见到我的儿子了,一年没见到了。”祖母埋着头,身体仿佛一下缩的很小很小。

小姑带着弟弟和表妹已经去院子外面等着了,女人抓住我的手说:“常泽,你劝劝你祖母。”又转头对祖母说:“三孃,你听我劝,你的身体最重要,会见到的,只是这个场面你别去,你受不了。”

我在祖母旁边一坐下,女人便也跟着陈三一行人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祖母两人。

刚开始祖母还只是低声的哭着,随着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哭声也跟着起了变化,哭里夹着一连串的话语,声音也变得嘹亮。仔细听可以依稀辩出那些话语全是在叙述二爸的生平,哭声凄婉且富有节奏,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紧时缓,犹如一首葬歌。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哭丧歌。原本应该是守灵的女子哭,可是我不会,二妈也不会,唯一会哭的只有祖母。可是哪有母亲替儿子守灵的道理。

外面的鞭炮停了,隐约可以听到做法事的师傅絮絮叨叨的声音。祖母的哭声也停了。她抬起头望着我说:“常泽,让祖母去看看罢,我要看看我的儿子啊!”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我无法抗拒的点头。

只是刚刚走出院门便被折回来的小姑截住,祖母恳求着,最后小姑只好同意她站在屋子门口看看。前面人头孱动,二爸的朋友几乎都来了,一个个守在院门口,就算是我,垫足脚尖也看不到前面的情况,更不用说身材矮小的老人了,祖母还是固执的仰着头看着,视线仿佛穿越人墙看到了那个躺在冰冷柜子里的儿子。

不一会儿,人墙的另一边开始呼唤我的名字,小姑拍拍我的肩膀说:“快过去,抬你二爸进来。”

穿过人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躺在木板上的白布覆盖下的二爸,而是站在一旁,手里举着一只幡旗的堂弟。他穿一件青灰色类似褂子一样的单衣,举着幡旗听随法事师傅的指挥挥动着,神情疲惫,懒懒的站着。

我和他的视线相交,他眼眶红了,撤回一只执着幡旗的手捂嘴。我知道他在叫姐姐。

我是姐姐,常家孙辈的第一个孩子,所有人都拿我当女儿。从三岁起,背后就跟着一个小孩儿,我带着他爬树下河,扣龙虾洞、抓螃蟹,替他擦过屁股替他打过小孩儿。而现在那个小孩儿已经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有着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甚至从某个时刻起,他开始有意的回避我。不过当他捂着嘴轻唤一声姐姐,他还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头的小孩儿,什么都不愿意输给我的小孩儿。

人在某一瞬间长大,也终究会在某一瞬间回到最初的模样。或者说,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循环,不停的长大,也是在不停的回到起点。

我从侧面走过去站在他对面的木板前,木板上躺着他的父亲。二妈在一旁小声的问能抬得起吗?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替我作了回答:“又不是特别重。”

弟弟站在木板的右下角,当然旁边还站在一个中年男子,弟弟只需要将手扶着木板把手就行,爸爸站在左下角。

法事师傅舞了一阵,又撒了符,爷爷点燃最后一串鞭炮。鞭炮声落尽,人群里一位老人呼了一声“起”。我们将二爸抬进了灵堂。


进入灵堂几个老人就将我们往外赶,祖父说老人们要给二爸换寿衣。一旁的板凳上果然已经摆好几件黑色长袍,还有一顶黑色小帽。

我和堂弟退到旁边的屋子,祖母拿来三套孝衣递给二妈,二妈一件一件的抖开看,检查完毕,将最小的一件递给弟弟,吩咐道:“你也要和哥哥姐姐一起给二爸守灵。”

弟弟接过孝衣,一边胡乱的往身上套一边问:“什么是守灵?”

“磕头下跪,跟着哥哥姐姐做就行了,到时候别到处跑。”二妈拉过弟弟,替他整理套在身上的孝衣。

二妈指了指正在院子里搭灵台的法事师傅说:“今天晚上开灵,你们都别想睡了。”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还是睡了。

法事师傅搭好灵台,就把堂弟叫到一边,神神叨叨的念了一通,指挥着堂弟磕头行礼,他的徒弟将一根木棍递给我,把我带到院子一角,祖父和表妹的爸爸正在那里沉默着堆袱子。

表妹的爸爸我本应该叫姑父,只是几年前两人就离了婚,离婚后两人还是纠缠不清,个中关系,旁观者也是看不分明。我只知道不能再叫他姑父了。

我和法事师傅的徒弟站在一旁等着,祖父他们终于堆好袱子,表妹的爸爸拿打火机将它点燃。法事师傅的徒弟拿过木棍向我演示了一遍,便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重复着他的动作,拿着木棍不停的敲击地面,一面敲一面围着火堆绕圈。祖父也跟着他进了屋,表妹的爸爸在屋檐下蹲着抽烟。

那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没机会看时间,只是估摸着应该也是十二点过了。爸爸刚回来倒头就睡了,小姑和表妹照顾祖母和二妈也应该睡了吧,几个主事老人和爷爷一起招呼特地过来接二爸的朋友亲属,有住的近的或是开了车来的大多回去了,住的远一些的现在就在客厅里说话。

客厅靠近前院,如果法事是在前院做,那么我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在这后院,除了能看到那一片灯火便只有木棍敲击地面发出的“梆梆”声。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忍不住开口问蹲在屋檐下继续抽烟的中年男人。

“驱赶跑来抢你二爸钱的小鬼。”他似乎等着我的提问似的,立马答了上来。

“那我要转到什么时候?”

“转到袱子烧完。”

袱子烧到第二层,还有一摞一摞的没沾到火星。

“我昨天晚上睡觉梦到你二爸了?”他说。

“嗯,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我,一直指着自己的喉咙,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将烟蒂一弹,烟蒂带着火星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落进火堆,火苗噗呲一声微弱的往上蹿了蹿。

我正想着他应该是叫你别再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他妹妹,他就继续说道:“我就往他嘴里瞧,看到他喉咙卡了一颗珠子。”他曲着拇指和食指比划珠子的大小。

“然后呢?”

“我正准备伸手帮他掏出来就醒了。说不定帮他掏出来了,他就不会死了。”

“他是触电不是被噎着了。”我反驳道。

“这只是个比喻嘛!”他又点燃一支烟。

“不信这些。”

“那你信你二爸就该在那个时候触了电死了?”他挑眉笑着,点燃的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一动不动的蹲着,等着我回答。

我围着火堆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大有一种我不说他就不动的架势。

“我什么都不信,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死后的样子。”我小声的说道,本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沉默了半响,他却丢下一句:“不管你信不信,你二爸死了,现在你做的,我们做的都是在为他办葬礼。”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拍拍膝盖穿过屋子,走进最亮堂的那一间。

那天晚上我一直拿着木棍敲击地面,驱赶那所谓的小鬼,守住为二爸烧去的钱财。直到凌晨四点左右,火堆才熄灭。放下木棍进了灵堂,堂弟还跟着法事师傅叩首跪拜,灵堂四周已经挂满画着地狱十八道以及各种酷刑的画。灵堂上方立着三方灵牌,上面写的神灵的名讳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棺材旁边一个类似供电机的机器发出有节奏的微弱响声。与之对立的另一侧墙边靠着一张木头凉席。

我飘飘忽忽的躺在那张凉席上,什么时候有人来叫我,我又是怎样回到卧室的一概不清楚。


第二天我被小姑叫醒,疏了头发,打水准备洗脸,堂弟也凑过来准备挤我的洗面奶用。这时,几个主事老人正从院门口进来,一看到我和堂弟围在水盆旁边便嚷开了:“谁说你们可以洗脸的?”

我和堂弟面面相觑。

老人一把夺过水盆放到一边,背着手数落道:“你们戴重孝的,不能洗脸,不能洗头,更不能洗澡,这是规矩。”

我和堂弟都不想去深究这规矩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只捡了个最要紧的问:“能刷牙吗?”

老人嗔怒的望了堂弟一眼,扔下一句:“你说呢!”背着手扬长而去。

堂弟转头望着我说:“你说呢?”

“能!”

自那以后直到二爸出殡前的八天,我和堂弟每天早晨都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打水洗脸刷牙。但是洗澡和洗头必须去水房,去水房必定会惊动家里的长辈和那几位爱管事儿的老人。八天,整整八天,我和堂弟没洗澡没洗头,穿着一身亚麻白的孝衣长袍,头上缠着三层白色头巾。邋遢到自己都不好意思睡在床上。

我和堂弟是繁忙的也是清闲的,每日里只需跟着法事师傅叩首下跪神神叨叨的四处转悠就行了,只是跪的久了也辛苦。

堂弟是个好偷懒的,跪了两天就找法事师傅商量。法事师傅说:“行法事的时候,有一个戴重孝的在就行了。”堂弟一听这话,便列了个时间表出来,因为弟弟还小,我和他便轮换着来,灵堂旁边是一间没人用的大房间,里头有张旧床,我和他本就一身脏污倒也方便,轮到各自休息时就跑去躺那床上睡一会儿。

祖母偶尔来灵堂看看,出神的望着棺材。棺材没有封口,只用棺盖虚掩着,咧开一条缝,祖母便从那条缝里看自己的儿子,我没去看过,我发现我想不起二爸长什么样子了,同样想不起的还有堂弟,我们俩都默契的远离那樽棺木,默契的没去窥视里头的境况。


法事做到第四天,规矩渐渐少了,我和堂弟休息的时间就多了。

堂弟学校的一个男孩儿来找他,男孩儿坐了大半天的车辗转过来。祖父说这小男孩儿有义气,这么远的跑过来。后来堂弟对我说,其实男孩儿是因为和家里闹了矛盾,找个借口跑出来而已。

男孩儿住了好几天,一直到他家里把电话打到二妈手机上才不得不回去了。

他刚来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堂弟、我、弟弟、表妹、祖母、祖父、小姑、二妈都在灵堂坐着,做法事的师傅已经收工回去了。堂弟把凉席展开,拍了拍说:“今天晚上你就和我睡这儿了。”

男孩儿吃惊的问:“你平时也是睡这儿?”

堂弟说:“一直到出殡,灵堂不能断人,总不能让姐姐睡这儿。”

祖母打来洗脚水,用一个木桶装着,叫男孩儿洗脚。

男孩儿洗脚的时候,堂弟突然对祖父说:“祖父,讲个故事吧。”

祖父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讲起十三湖的故事,故事是我和堂弟打小就听过的,只是以前讲故事,总是祖父一人讲,祖母在一旁静静的听,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为祖父讲的故事她也熟悉的缘故还是因为其它,讲着讲着,老人就在边儿上插一句,或是补缺或是说哪儿讲的不对。我们都笑,就连祖父祖母也笑。说完一个故事祖父总会接一句:“哎,现在心情不对,以后我再讲。”只是总拗不过堂弟,又接着讲起来。

男孩儿一直安静的听着,最后总结陈词一般的说了一句:“你们家真有趣,我从来没试过这样。”

堂弟一脸得意的说:“那当然,我和姐姐小时候可不是看动画片长大的而是听祖父讲的故事长大的。”

祖父哈哈笑了两声又重复道:“现在心情不对。”

夜深,小姑领着弟弟去睡了,祖父祖母也各自去睡了,表妹倚着门框等我,二妈嘱咐堂弟晚上别忘记续香。我从一个藤篓里抽出三支香三支红烛点上。叩首跪拜,堂弟重复。


第五日,中午大家都去吃饭,我和堂弟两人守在灵堂。突然,他神秘兮兮的从藤篓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坏笑着说:“祖父的药酒,我偷的。”

那个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坏笑着偷祖母藏在米缸子里的糖果的小孩儿。

他又摸出三个杯子,倒了一杯放在灵台上,倒了一杯给我,最后给他自己倒了一杯。他执着酒杯,对着棺材说:“爸,我们两父子还没喝过酒,废话不多说,我干了,嗯,姐姐就随意吧。”

他将手里的杯子与灵台上的碰一碰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也碰一碰灵台上的杯子,抿了一口酒,药酒清冽,没有普通白酒那么辣,索性也喝完了。

堂弟拿过灵台上的酒杯走近棺材,将酒洒在棺材旁边说:“爸,快喝吧,这可是祖父的宝贝,要是被他看到,我又得挨骂。”

第六日,前来祭祀的人陡然增多。老人说第七日便是大夜。

来的人在进院门之前会燃放鞭炮,堂弟便要戴上竹帽拿上竹杖在客人进院门之前跪下接礼。法事的规矩又变得多起来,祭灶神祭井神,法事师傅念念叨叨,在宅子周围转悠,自然只有我跟在后头听他的吩咐或跪或拜。弟弟便守在灵堂。偶有来人,进了灵堂便开始痛哭,二妈和祖母在一旁拉着劝着,只是到最后哭的最厉害一定是原本劝别人不要再哭的祖母。

我已无暇他顾。

后院也支起棚子摆上座椅,客人们在前院吃过饭就到后院打牌闲聊,偶有人见了我会好奇问:“这是常二的女儿?”没有人去解释,只略略点头。

祭井神时走了老远,终于在一片竹林旁边的水塘边找到一口废弃的水井。法事师傅的徒弟摆上各种祭品,燃上香烛。我跪在一片杂草里,陈三在水塘的另一侧往一根竹竿上挂鞭炮。

突然,一条水蛇从水塘里蹿出来,陈三将鞭炮往旁边一扔,举起竹竿就往蛇头敲下去,蛇砸晕了被他用竹竿捞起。

他像是挥舞旗子一般的挥着竹竿朝那口废弃的水井吼道:“常二,你厉害!”

一路跟来的人笑了,就连一直不言苟笑的法事师傅也跟着笑了。


第七天,大夜

整个葬礼达到高潮,只是外面的热闹与我没什么关系,堂弟依旧去前院门口接礼,我和弟弟在灵堂守灵,来一个人便叩首跪拜上香。我不知道跪了多少次,膝盖早就麻木了。

 二妈吃过午饭来换我,她说:“过了明天就好了。”

 去到前院的时候堂弟已经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这群恶鬼,鱼渣都没剩下。”堂弟一边扒拉饭菜一边抱怨。

“等会儿给祖母说说,叫她嘱咐厨子给我们留点儿。”

“你知道那是谁吗?”堂弟岔开话题,指着一个身穿黑色包臀裙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用平板电脑看电视剧的年轻女子。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陈三说是我爸的朋友,嘿,姐,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爸那个人,连智能手机是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和这样时髦的人是朋友。”堂弟说完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女子。

“二爸朋友本来就多。”我也跟着打量起那个女子。

女子长的很漂亮,在一堆打牌喝茶的大老爷们中显得尤其出众,一声黑色,但是耳环手链,妆容却一丝不苟。用着时下最热门的手机,亮金色的外壳,小平板也随之配套。女子似是注意到我和堂弟的视线,转过脸,对着我们粲然一笑,没说话,又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嘿,长的也好看。”堂弟嘟囔了一句。

晚上我和堂弟彻夜未眠,后院又用桌子木凳搭起奇怪的台子,法事师傅上窜下跳的做着法事,我和堂弟也跟在后头上窜下跳,一个星期没洗澡洗头,出了一身的汗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客人们围在一旁看着,点评着,这一场葬礼与自己以往参加过的葬礼相比能排上哪个号。

法事做到凌晨方结束。祖母和小姑端来饭菜给法事师傅和他的徒弟们吃。二妈将弟弟叫醒穿好孝衣。我和堂弟趁着空挡趴在凉席上打盹儿。

七点刚过,锁啦、镲、小鼓的声音响了起来,出殡的时刻到了。

堂弟点香叩拜,我和弟弟也跟着行礼。祖父祖母、二妈小姑、爸爸和母亲一一点香叩拜,在棺前见二爸最后一面。二爸穿着黑色长布袍一顶小圆帽。说不出的滑稽,我无厘头的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时髦女郎,一下子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席卷全身。

几个壮汉将棺底的电冰板取出,盖上棺木,棺木盖上的那一刹那,祖母哭了起来,第二次用那种如泣如诉的语调,似是唱一曲丧歌一般的哭起来。二妈和母亲扶起哭倒在地上的老人,搀扶着走出去。除了堂弟、弟弟和我,二爸的其它至亲全部被主事老人安排到别处。主事老人说那样二爸的灵魂才能了无牵挂的走。

老人将二爸的遗像递给弟弟,吩咐他好好捧着,又将灵位装在一个黑色的木头托盘里,灵位前依旧点燃香烛,递给我托着。老人嘱咐我小心行走,不能让香烛熄灭。

我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弟弟托着遗像走在我后头,堂弟在弟弟后头,听从老人的指挥几步一扣几步一拜。十几个壮汉抬着二爸的棺木,后面便是一大群二爸身前的好友以及不用回避的亲属。

墓地并不远,若是在平时,步行也就十来分钟,那天我们走了近一个小时。

到了墓地,祖父和爸爸已经在那里等着,墓穴早已挖好,老人又吩咐爸爸为墓穴撒石灰。法事师傅测算方位,十几个壮汉小心翼翼的将棺木下葬。

葬礼的最后一项,脱孝。

我们三人分别行了最后的礼,点了最后一支香。脱下孝衣孝帕团成一团,围着坟墓互相抛掷。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将这一项完成了。

祖父指着一条小径说:“你们从这条路回去,别走来的时候那条。”

弟弟问:“为什么?”

祖父说:“因为你二爸灵魂在你们来得那条路上等着你们呢?”

弟弟牵着我的手,堂弟拿着我们脱下的孝服走在前头。身后响起鞭炮声,声音渐渐远了弱了。

这一场漫长的葬礼终于结束了,我还是不信,脑海里接受不了他已经去世了,表妹的爸爸说:“你不信,那你信什么?现在你做的,我们做的都是在为他办葬礼。”

可我总觉得这葬礼是为我们所有活着的人办的。它耗尽我们所有的悲伤,模糊我们对逝去那个人的记忆,到最后我们都在摆脱,别从原路返回,他在那里等着呢,所以我们走上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回到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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