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饭时分，母亲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夹着哽咽，却还是强忍着喊出了我的名字：“囡囡，玉霞怕是不行了。”

“前天不是还能喝粥了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哎，别在电话上说了，你现在就来医院吧!”

挂断电话，我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眼泪快出来的时候又被我咽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我到了玉霞的床前。

她像是睡着了，张嘴喘着粗气。才两天的时间，她已经瘦的裸出了颧骨，脸上的皮肤像是一张陈年旧纸，干皱泛着黑青，整个身躯只占到了小床的四分之一，虚弱的只剩了副骨架。

大姨坐在另一张床的边上，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黑色，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母亲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里面还泡着条毛巾，她把毛巾拧干后给大姨擦了擦脸和手，自己也偷偷抹了把眼泪。

我挨着大姨坐下来，把手伸在她手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大姨却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力颤抖着，刚被母亲擦干净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泪水，她边哭边捶着胸口，声音却小到极点：“我的玉霞才三十一岁，她这是要疼死我啊！！！她要走了，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再也没妈疼了.....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剜的疼哪！”。

大姨已经嘶哑的嗓音也刺痛了我的心，我的眼泪唰唰落下来，整颗心浸在玉霞的病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和酸楚。

02

玉霞得的是贲门癌，她是我大姨的女儿，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姐姐。查出病的时候她正好三十二岁，医生当时建议她做保守治疗，可玉霞还是坚持做了手术，手术后刚九个月，她就开始咽不下东西，呕吐、腹泻，到医院再次检查时已是晚期。

这是她在医院的第二十九天，我来之前，母亲刚让姐夫和孩子们回去，今晚由我和母亲还有大姨陪夜。

我前天来看玉霞时，她坐起来和我说了话，还喝下了半小碗粥，当时我真觉得是医院诊断错了，甚至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可母亲说那是回光返照，是一个将死之人离世前的最后留恋。

晚上十点多，玉霞缓缓睁开了眼，她向桌子方向瞟了一眼，我以为她要喝水，便用勺子轻轻给她喂了一点，还没等喂完，她就剧烈的咳起来，整张床都因她的咳嗽而震起来。

大姨和母亲赶紧跑了过来，将她的头抬高，不断用手抚着她的脊背，却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痛苦。

忽然，一股膏状的黑色液体沿着玉霞的嘴角流出来，“啊……呀，快快”，大姨随手抓了条毛巾垫在她的下巴处，可是，一团团黑乎乎的液体仍从玉霞的嘴里流出来，很快就淹没了大姨的手。

玉霞哎哎的叫着，喘着粗气，喉咙似乎被堵住了，眼睛瞪的巨大，她不再呕吐，只是无望的看着房顶。

母亲又抓来一条毛巾帮着大姨清理污物，整个房间散着腐败味和酸臭味，我看着那些黑乎乎的液体，想到它曾经过我们吃饭的口腔，我再也压制不住胃里的恶心，一股酸水涌上喉咙，跑去卫生间吐起来。

母亲看我难受，执意让我回去，我怕玉霞熬不过晚上，还是留了下来，我和母亲蜷在一张弹簧床上过了一夜。

03

第二天一早，医生查过房后，把大姨叫到一旁小声说道：“准备身后事吧，让她见见想见的人。”大姨强忍着泪让我给姐夫打了电话，让他把孩子们领过来。打完电话，母亲让我陪她去打了两壶热水，我知道母亲要给玉霞擦身体。

我们回来的时候，玉霞像是睁开了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大姨把毛巾洗了好几遍，轻柔的擦着玉霞的头发、眼睛、耳朵、鼻子……一边擦一边流泪，看的我和母亲也不停的抹着泪。

大姨擦到玉霞脚的时候，姐夫带着孩子们来了。两个孩子，大的叫大宝，十岁，小的叫小宝，刚五岁。

大宝稍懂事些，一直拿手摸着玉霞的脸，眼睛红红的，小宝却使劲拉着她的手，喊她起来。玉霞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伸起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捏了捏他们的脸蛋，眼里噙着泪笑了。

玉霞将眼光转向了姐夫，手用力指了指枕头，姐夫从下面拿出来一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在我出殡当天打开，念给我的孩子听”，姐夫含着泪朝她点了点头，把信封放进贴身口袋里。

玉霞是在当晚九点多钟咽气的，大姨没有让两个孩子看到他们妈妈死去的一幕，他们还要长大，他们需要带着妈妈的笑容快乐的长大，而不是死前的狰狞。

按风俗，玉霞的遗体需停放七天。下葬那天，姐夫家支起了灵棚，棚内正中间摆了一张玉霞放大后的黑白照，大姨盘腿坐在草席上，已说不出话流不出泪。小宝穿着孝服跑来跑去，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倒是大宝一直陪在姐夫身边，看着姐夫不停的抽烟。

04

下午一点多钟，准备起灵前，姐夫让两个孩子跪在玉霞灵前，当众拆开了那封信，他要完成玉霞的遗愿。姐夫慢慢展开信，颤着嗓音念起来：

大宝小宝：

我亲爱的儿子，当爸爸给你们念这封信的时候，妈妈肯定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你们，我的宝贝们，我是多么希望你们听不到这些话啊，请原谅你们的妈妈，不能陪着你们长大，看不到你们考大学看不到你们结婚了。

大宝，你这个孩子懂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以前，总是妈妈猜测你的心事，以后你得改改了，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

还有，你也得改改不爱吃菜的毛病，别惹爸爸生气。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好好学习，咱们家没背景没后台，只有好好学习你才能出人头地。孩子，你记住了吗？

小宝，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从小身体就不好，隔三差五的生病，以后你要听爸爸和哥哥的话，好好吃饭。

生病了，别嫌药苦，吃药的时候让爸爸给你准备勺糖，那样就不苦了。宝贝，没有妈妈的孩子会长的更快，我相信我的宝贝一定不会让妈妈担心，一定会健康长大的。我的小宝，妈妈的话，记住了吗？

我的孩子们，你们的衣服我已经按季节分类叠好，小宝的在柜子下层，大宝的在上层。在柜子的顶层，我给你俩分别买了五套衣服，大宝可以穿到十三岁，小宝可以穿到八岁。

这些衣服是我按照其他孩子的身高买的，大小应该差不多。我可爱的孩子，妈妈多想亲眼看到你们高兴的穿上新衣服啊，可是，不能了，妈妈没有能力留下来了。

我的宝贝们，你们要知道，也许一年也许几年，你们就会有一个新妈妈，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惹新妈妈生气。

在家里，要少说话多做家务，有什么事情要跟爸爸说，实在不行就去找姥姥。如果受了委屈，就看看妈妈的照片，我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几个母亲会喜欢别人的孩子，不过还好，你们是一天天长大的，也会一天天懂事的。

孩子们，妈妈没力气了，写不了太多了，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妈妈的话！记得每年清明时来看看我，和我说说你们的开心事，让我看看我的大宝小宝长高没有变胖没有。

如果，我还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你们的妈妈，只是希望做一个可以陪你们长大的妈妈。

孩子们，妈妈走了，请记住妈妈笑起来的样子......

姐夫念完了信，在场的人已泣不成声，小宝似乎也听懂了一些，抱着玉霞的照片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我心里的酸痛直接呛到了鼻腔，眼泪止不住的淌着，忽然间，我很想抱抱我的母亲，我从没想过拥有一个健康的母亲是如此幸运如此幸福，我从背后环住了母亲的腰，头轻轻靠在她的背上，母亲红着眼圈摸了摸我的头，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玉霞下葬后，我把大姨送回了家。当我和母亲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斜，秋风悄然而至，我帮母亲紧了紧衣服，搀着她的胳膊向家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地上狭长的两道影子，脚底竟生出一股暖意，缓缓传到了心尖，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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