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外

“再放一遍！”

视频很清楚，中午一点三十分，于大海在空无一人的宽阔的马路上驾驶着装满西瓜的电动三轮车，一点三十一分十五秒的时候，他突然急转方向盘，连人带车一起侧翻，约两分钟后有路过的行人和小车司机来帮忙……

交警同志再次确认后，告知于小龙，此事故系本人操作，无相关人员介入。

走出交警队的大门，烈日已经退下，于小龙依旧满头大汗，一股青烟从他的喉咙里窜出来，他张开嘴哈了一下，又不得不干咽了一下，一丝口水都没有。

“怎么样？查到了吗？找到是谁撞的了吗？”陈香看到丈夫进门，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于小龙耷拉着脑袋，用手指了一下病床边柜子上的半瓶矿泉水，陈香马上会意，拧开瓶盖，隔着病床递了过去。“砰”的一声，矿泉水瓶从于小龙手中滑落，水洒了一地，陈香正想开口抱怨，抬头看到了于小龙灰暗的眼神，瞬间改了主意，赶紧起身找水，一抬手又碰翻了床边的手机，屏碎了。“哎呀，真是的。”陈香叹了口气。

“爸爸，喝我的水吧！”于小龙五岁的儿子举着手里的小猪佩奇水壶，于小龙一把搂过儿子，轻轻拍了拍。

“在这干什么？我怎么了，走走走，赶紧回家！”于大海“噌”地一下起身，直挺挺地坐在病床上，一脸诧异地打量着病房四周，他怎么来这里的，奇怪！

“爸，你没事了？”陈香无比惊讶地看着此刻精神无比的公公，于小龙也惊着了，嗓子里的青烟还在冒，说不出话来。

跟医生斗智斗勇了好半天的于大海坚持说自己没事，宁死也不住院。于小龙和陈香也无计可施，也觉得医生多虑了，于是，回家。

二十一天后，于大海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是的，于大海又回医院了，还是被120送回来的。

昨天晚饭后，于大海突然头晕，躺下没多一会儿便开始高烧，胡话连篇，药一点也灌不下去，脸色越来越吓人，家里没有别人，刘春梅慌了，赶紧手抖着打电话给住在同一小区的儿子，于小龙一边往家赶，一边拨打了120。

“怎么现在才送来？”医生初步探查后，看出了病情的麻烦，“最近有没有受过重创？”

“就，前一阵车翻了，人也摔了，但是当时一点事儿都没有。”此刻的于小龙就是一只地鼠，正伸着头等人来砸。回想当初的他们，面对医生的建议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呦，这不是那天那个车祸吗？是你们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眼尖的护士长一下就认出了他们，或许是预料到了他们的尴尬，护士长没有继续回顾当天那场震动整个楼层的“大战”。

“你知道？什么时候的车祸，具体情况？”主治医生继续探查，头也不抬地接连追问。护士长瞥了他们一眼，知道躲不过去了，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还原了当天的情况。主治医深深叹口气，甚至不愿抬眼瞟一下病人家属。“马上联系核磁，接着再做……！”主治医师收起听诊器，开始下医嘱。

“这样啊，患者家属，一个人去交费，一个人跟我带患者去做核磁。”护士长神情严肃地安排起来，她用眼神示意，情况很严重，没时间像那天那样跟他们详细地理论了。

电话响了，于小龙无力地滑了好几下才接上，“怎么回事啊，这么突然！现在怎么样了？”陈香刚把儿子哄睡着，就赶紧打电话过来了。

“麻烦了，唉，那天不该那么着急回家的……现在说啥都晚了。”于小龙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却不知该往哪里下手。

“啊，那怎么办，要动手术吗？”陈香吃了一惊，又没法埋怨谁，毕竟那天他们的意见是那么地统一。

“还没说，我找医生再去问问，你带着儿子睡吧，明天再说。”于小龙一把抓过台面上的缴费凭据，拖着步子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强打精神加快速度，冲向核磁检查室。

果然是颅内瘀血！还是不小的一块。于小龙悔得肠子都青了，后退几步撞在了门框上。离开核磁检查室，于小龙推着于大海往回走，刘春梅弯腰扶着床边，看着昏睡的于大海，不住地摇头、叹气，谁也不说话。

医生看过各项检查结果，建议保守治疗，开颅手术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风险太大了。刘春梅没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抹着眼泪。于小龙再次回到大厅，去办住院手续。从住下的第二天开始，于大海就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了，除了刘春梅，所有人都认不出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秦凤英，一大早她去陈香菜店买菜，正碰上一脸黢黑的于小龙进门，黑眼圈、红血丝，秦凤英一看就知道出事了。问清了地址马上回家，拉上晋卫民就往医院赶。

“春梅，老于怎么样了？”秦凤英气喘吁吁地小声问道。

“你们来了。”刘春梅一把抓住秦凤英的手，眼圈一下就红了。

晋卫民连着喊了好几声于大海，见都没有反应，于大海只是斜斜地瞄了他一眼，又继续哼唧了。

“谁都不认识了，就还认得我。”刘春梅轻声哭诉着。

“别急啊，在医院养养，慢慢就好了。”秦凤英不知道该劝什么，只能随口安慰着。

“你们看，老于突然这样了，海南怕是去不成了，你们跟老罗他们说一下吧，只能你们重新定了。”刘春梅抹了抹眼泪，突然想起之前几家人约好的海南旅游的事情。

“那个不着急，还有一个多月呢，说不定到时候老于都好了，又能去了呢！”晋卫民故意满不在乎地这样说，刘春梅听了这话，知道不大可能，但还是挺欣慰的，她也想天真一点，企盼奇迹发生。

于大海每天的情况都差不多，刘春梅基本都在医院守着，偶尔女儿小凤来换她一下。于小凤的女儿才三个多月，身边没有公婆帮衬，只有等着大姑姐倒休的那天，把女儿送过去，请大姑姐帮忙看半天，她才能脱身去医院换妈妈休息一下。再说，也不能每次倒休都请大姑姐看孩子，人家上班也很辛苦，家里也有孩子。

于小龙两口子也没闲着，忙完自己的菜店，又忙于大海的水果摊子。库存的货还没处理完，又碰上了老城区拆迁，菜店开不成了，只能重新找地方。陈香索性把孩子送回父母家，自己四处找门面，跑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还是大哥的同学帮忙，找到了一处不太贵的门面，两口子简单收拾了一下，配了几个新货架，赶紧开张了。

二  送别

于大海的海南之行基本破灭，但是他不孤独，因为，又有人也去不了。

晋卫民被查出了食道癌，开始他还觉得是医院弄错了，又跑去附属二院查了一次，得到了相同的诊断结果！秦凤英先倒下了！于是，老两口并排躺在医院里，相互张望，暗暗垂泪。

三天过去了，晋卫民强打精神，不顾儿女和医生的反对，拉着秦凤英，强行回了家。从此开始了黯淡无光的日子。一周后，秦凤英哭干了眼泪，开始努力振作起来，给晋卫民做好吃的，每天带他去公园散步，陪他看最不感兴趣的抗战神剧，同时，旁敲侧击的劝他回医院治疗。

然而，所有这些都无法治愈晋卫民的悲观情绪，他认定自己命不久矣，干什么都是徒劳。短短一个月，晋卫民变了个人，头发花白了一半，眼神越来越模糊，背也驼了，从自家楼下走到小区大门，一百多米的距离，就要歇三回。

国庆节头一天，孩子们都回来了，晋卫民把儿子叫进卧室，开始说他的遗愿。先是安排他好好照顾老伴，然后让儿子变卖他那一柜子的“宝贝”，卖的钱两个孙子一人一半……

晋文宇听不下去了，“爸，你别胡说了，交代这些事还早呢，我没空办，你好好听话，我带你去北京治病，一定给你治好！”

“行了，北京就不去了，带我去趟省城吧，再查查，弄清楚我还有几天能活也好安排其他的事情。”晋卫民终于冷静，不再闹腾。临行前，晋卫民决定去看看出院不久的于大海。他甚至担心从省城回来后，自己就很难走着出门了。

“老于好多了吧？”秦凤英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双手不断抚摸着抱枕。

“唉，算是好些了，能吃点东西了，脑子还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医生说了，急不得。就这样吧，水果摊儿是干不了了，我还得守着他，就当提前休息了。”刘春梅说着很轻松，内心却无比沉重。

“那就好，岁数大了嘛，就得慢慢养，反正也没啥事了，小龙跟陈香干得也挺好，你们也不用操什么心了，挺好。”秦凤英斜眼望了望窗台的花，又情不自禁地咕哝了一句，“开得真好。”

“哪天去省城啊？卫民总算是想通了，大地方条件好，水平也高，肯定不一样！尽早去，再别耽误时间了，你看我们，就是自己给自己耽误了。”刘春梅说到伤心处，又想流眼泪了。

“没关系的，老于这不是都好多了吗？病情控制住了，慢慢恢复吧，一定会好的。卫民呢，可能会麻烦些，还不知道要治多久。” 秦凤英强忍着心中的泪，稍稍顿了顿，镇定自若地继续说“省城的医院呢，肯定好些嘛，这两天就动身了，所以出发前来看看你们，下次就只能等回来了才能见了。”秦凤英没敢说出晋卫民去省城的真实目的。

晋卫民望着眼神呆滞的于大海欲言又止。不说呢，怕以后没机会了，说了呢，于大海也听不明白，想了想，还是安顿他几句吧，“老于，你好好的啊，慢慢养着，你的病不重，会好起来的，等你能出门了，你们就跟老罗约着，一起去看大海，我可能，去不了了，你们就帮我好好看看吧。多拍点照片，给我送过去，别忘了啊？”晋卫民背对着沙发上的两个女人，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从来没有如此脆弱，更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留恋这个世界。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啊。

一听说晋卫民要去省城看病了，罗大明和朱巧灵赶紧上门去送行。朱巧灵和晋卫民的亲家母在一个舞蹈队里，私下关系也不错，消息就是从那得来的。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省城比这冷，多带点衣服。”朱巧灵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这个带上。”小心翼翼地递给秦凤英。

“什么呀？”秦凤英不解地问，轻轻打开，是一个精致的平安符。刚准备开口推辞，被朱巧玲一把拦住了。

“拿着！是个好东西，去年我们去普陀山旅行的时候，大师开过光的，很灵的。不管信不信，反正是个好东西，带着没错的，收好。等卫民的病看好了，记得要回来还愿的。”朱巧灵一脸认真的样子。

“巧灵，我代卫民谢谢你们了，这么好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吧，给我们拿着就浪费了。”秦凤英收好平安符，盖上小盒子。

“说什么浪费呀，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我送个平安符保佑保佑你们，错了嘛？听我的，好好收着，卫民那么好的人，老天爷有眼睛的，不会那么狠心的。别担心，去了大医院肯定能治好。等你们回来了，休养一段时间，老于估计也快好了，到时候我们再重新约，一起看大海！”朱巧灵越说越兴奋，跟真的似的，秦凤英差点都信了，这应该是晋卫民病了一个月以来，秦凤英第一次有了一点笑容。

另一边，罗大明也在变相地安慰着晋卫民，“你是不知道啊，卫民，这一个月你躺家里休息，我可累惨了。儿子媳妇儿都出差了，就把孙子扔给我，吃喝拉撒一堆事，周末还要上补习班，巧灵每天晚上还要跳舞，我是哪也不能去，只能在家陪孙子。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忙得跟孙子似的，现在知道了，我就是孙子！”说完自己哈哈一笑，晋卫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啦，赶紧走吧，你那个孙子马上就放学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凤英还得收拾东西呢，今晚早点睡，养好精神，明天早早出发，赶路可辛苦呢，比干活还累的。”朱巧灵边说边起身，抖了抖坐皱的裙子，抚了抚蓬松的卷发。

“哎呀，要不然我跟凤英换吧，我陪卫民去省城，凤英去跟巧灵侍候孙子，正好省城医院我也去过，路熟！”罗大明又开始耍宝，“凤英，你看行吗，去省城太辛苦了，你把卫民交给我我把孙子交给你，我们家那个孙子可听话了，可好带了，你刚好休息休息！”

“罗大明，你那个孙子可听话了，可好带了，你自己信吗？哄谁呢？”朱巧灵轻轻掐了一下罗大明的胳膊。

“自作自受啊，自己的孙子，还是折磨自己吧！”大家热闹地哄笑一阵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