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是个“奇才”。他在上学的时候,老师都这么说。
因为他的数学成绩非常好,经常是班级第一。可是其他科目却是烂得出奇。语文考试每次都只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英语则更是能成功绕开绝大部分的正确答案。
于是“奇才”这个称呼便从他的数学老师口中传了出来。
而当人们问他为什么数学会这样好的时候,他总是神经叨叨地说,“我对数字有种特殊的感觉。”
不过很可惜,他的这种感觉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美好的前程。他连高中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就在小镇里打工了,做了一名仓管,几年后成家立室。似乎这辈子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了。
一代“奇才”就这样埋没了啊。阿才常常在下班的路上大发感慨。他像那些古代怀才不遇的伟大诗人一样,内心充满了不甘,郁闷和无奈。
下班回到家后,他只好把对数字的奇特感情全部寄托在教儿子数学上了。小学二年级的数学题目,他非得搞出个三四种不同的解法不可。
可怜了他的儿子。常常被他教的云里雾里的。
他还不过瘾,又去街坊邻居家里串门。顺便打探下他们家的孩子有没有写不好的数学题,好大显神通。
“叶嫂,烧饭呢。”阿才来到邻居阿叶家。
“嗯,是的,阿才可在我家喝一杯,你叶哥一会就回来了。”
“不了,不了,我都吃过了。”寒暄之后直奔主题,“你家小明呢?还在写作业吧?我去看看。”
说着就钻到小明的房间去了。
如果孩子真有不会的题,而且也都渴望解出题来,那倒皆大欢喜。但若是别人还没有碰到不会的题,或是别人压根就不爱学习呢,阿才这可就有点惹人厌烦了。
于是,周围的孩子们都开始讨厌他了。要么躲着他,要么就在学校里报复他的儿子。
有一次,阿才的儿子放学回家,哭得稀里哗啦,抱着阿才的大腿,边哭边喊,“爸爸,你以后别去他们家教数学了,他们会打死我的!”
他看到儿子可怜兮兮的模样,双眼都要喷出火来,气冲冲地跑到门口,站在大街上大骂了一通。
“不知好歹的狗崽子!”回来的时候还不忘扭头狠狠地朝门外啐了一口。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去给别人当免费的家教了。下班后窝在家里唉声叹气。像是一只斗输了的公鸡。
他的老婆听烦了,对他吼道:“钱也是数字,你怎么就不对钱感兴趣呢?”
“我当然也感兴趣了!”
“那你怎么不去想想挣钱的事!”
阿才一时语塞,头都低到裤裆里了。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适合干什么,到底自己想干什么。这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脑壳都疼。
直到有一日,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家新开业的彩票投注站。他的目光忽然就亮了,整个人突然就来精神了。
彩票的事,以前也曾听说过。谁谁中了头奖,几百万,上亿什么的。但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而且街上也没有投注点,没有机会试验试验。
这下好了,他的机会来了。于是急匆匆地一头钻进投注站。
进去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数字,表格,还有各种各样的折线。蓝的,红的,绿的,黑的,线条与数字相连着,交叉着。
墙下还站了很多人,他们大多拿着一张草稿纸和一只笔,仰着头,张着嘴,紧紧地盯着墙上的表格,或叫走势图。他们时而皱眉苦思,时而奋笔疾书。
“好了,发不发就看你的了!”一个男人放下笔,豪气冲天的样子。“老板,照这几个打。”
“好嘞,呵呵。”老板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样子是要中奖了呀。”
“哈哈,借你吉言了。”那男人回应。然后拿起彩票,小心翼翼地夹到皮夹子中间,装到上衣里面贴胸的口袋里,最后还在外面按了按。
阿才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包括那几个数字。他的脸上露出些许鄙夷的神色。他那几个数字,顶多能中两个,他心里想着。随即摇了摇头,也走到走势图前,认真的看了起来。
阿才的看,自然与别人不一样。他时而闭眼锁眉,嘴巴念叨着什么,像是一串咒语。时而睁眼,看看图表,点点头,像是验证了什么。
他不是普通人,他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锐嗅觉。走势也好,概率也好,他对这些总是隐隐有种感觉,朦朦胧胧的,像雾中看月,知道大体位置,却又不很准确。
但那又怎么样呢,有了这样的感觉还不够中奖了吗?只要把有感觉的那几组数据全买下来,只要碰到一组,那也够发了呀。天生我材必有用!
阿才心里想着,嘴上却已笑开了花。他迅速拿起笔和纸,写到4,7……
忽然他的耳朵被人揪住了。
“哎哟,谁啊!”
“你个野人,都几点了,饭都不吃了!”来人正是他的老婆。
“轻点,轻点,我在干正事呢。”
“正你妈个×!”说着,揪着他的耳朵就拖了出去。
“老婆,你听我讲,我有感觉,我肯定能中……”声音渐行渐远。
投注站里剩下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都是一愣,随即匆忙跑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阿才又来投注站了。这是证明自己的大好时机怎可错过。跪搓衣板又如何,就是跪烂了,我也要摸清彩票的路子。阿才被自己内心里莫名冲出的豪情所感动。
这才是真男人,真英雄也。
“老板,照纸上写的打。”阿才从怀里摸出来半张信纸,递给老板。
“哟,买这么多,你老婆晓得不?”老板半开玩笑说。
“嗨,她妇道人家懂什么!尽管打!”阿才挺直了摇杆,把手一挥,“我要是中奖了,她还不天天伺候我。”
“呵呵,是条汉子。”老板翘起大拇指称赞道。然后噼里啪啦,打了五组号码出来,递给阿才。
阿才拿着票,出了店。路上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看个没完。喜滋滋的。
某一日。
“中了!中了一千万!”阿才拿着一皮箱的钞票,对着他老婆喊道。
“真的?你太厉害了,老公!”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阿才的胳膊,像个小女人模样,仰望着自己的老公。满眼的崇拜和娇媚。
“哈哈……我就说嘛,我对数字很有感觉!”阿才得意极了。
周围的邻居也都围过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种羡慕而又略带讨好的笑容。他们七嘴八舌的称赞着。
“阿才就是奇才!以前我们王老师就这么说的。”他的一个小学同学说。
“是啊,是啊,阿才要是能继续读书肯定会考上数学博士!”叶嫂说。
“考那玩意有啥用?阿才以后就是有钱人啦,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们呀。”隔壁小梅搔首弄姿的,媚眼直抛。
“哈哈……大家都过奖了呀,过奖了呀……”阿才乐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重复着这句话。
阿才出名了,成了小镇的名人了。
小镇里建个工厂啊,叫他去剪彩,发言。
小镇里开表彰劳模大会,他也是头一个发言致辞。会议要求全镇人民都要像阿才学习。
会后,又有县里的电视台来采访他,让他上电视。可是他毫无准备,衣服穿得似乎不够档次。
幸好他老婆及时地感到了,手里拿着一套笔挺的西服。她在人群外围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阿才!阿才!”
可是围着他的人太多了,他的老婆进不来,他又出不去。急得他满头大汗。
“阿才!阿才!”是他老婆的声音,“狗日的,快起床去上班!”
说完,就是“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
阿才猛然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哪还有什么电视台记者啊,只见他老婆双手掐着腰,站在床边瞪着他。
“大早上的,做什么春梦呢!喊媳妇喊得跟杀猪似的!”
阿才没有理会,仍旧沉浸在刚刚的梦里,回味着。
这梦好真实,阿才心想。
傍晚的时候,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阿才迫不及待地跑到投注站。
“老板,兑奖。”阿才喊道。
“滋滋”,彩票被机器吃了进去,然后又吐了出来。
“没中。”老板说。
这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这期号码是多少?”
“喏,就在你身后。”
中奖的号码在他的彩票里都出现了,只可惜,评论分在五组里了,巧妙地让每组都没中,连一毛都没中!
“他妈的!”
这彩票有毒。让人恰到好处的失望,失望中又夹杂着那么一丝希望。让人不甘心,又得不到。这正是毒物的厉害所在。
它像是电影里,古代中爱出谜语的头牌名妓一样。如今阿才已经通过种种考验,与这名妓只隔了一层纱,却止步了。纱帘后的美人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她隔着一层薄纱轻唤阿才,声音柔媚,带着淡淡的清香,撩拨着男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可他妈的隔了一层纱。离成功就差了一层纱。谁受得了。
狗日的,怎么就没整到一块去呢。阿才跺脚直骂。
老板看到他的样子,呵呵直笑。
“第一次买吧,不中很正常的嘛。”
“唉,可惜啊!号码都买上了,就是没凑到一块。”
“是吗,第一次买就能买到这程度,有两手啊!”老板夸赞安慰道。“别灰心,下次肯定能中!”
“嗯,讲得不错,好!”阿才把大腿一拍,“再来几注!”
买了第二次,没中。再买,第三次还没中。仍不死心,继续买,第四次,中了。
第四次开奖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阿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吃过早饭,对老婆说是上街买菜去,这才带上彩票去投注站兑奖。
经过前几次的失败,阿才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他开始怀疑彩票了。
在路上,他再一次发誓,这次要是不中,以后就再也不碰彩票了。这才几天,就已经花了上百块的冤枉钱了。这都还瞒着老婆呢。要是被她发现了,还不把自己大卸八块!
真是不能碰了,这彩票有毒。
“老板,来兑奖了。”来到投注站,阿才对老板说。
“来这么早啊,这一期的中奖号码我还没往表里誊呢。”老板端着稀饭碗说。
“给你,放机子里读下。”
彩票被机子吃了进去,又是“滋滋”几下。然后忽然机子里放起了快乐的音乐,并有一个机器女声说道:“恭喜您中奖两注,每注金额四千元整。”
中了?
中了!
老板放下碗筷,一把抓住阿才的胳膊,神情激动,大喊,“中了!中了!中了!”
阿才更是说不出话来,把老板一把抱住。
.“哈哈。彩票不是骗人的!”
“走,我们一起去银行,我现在就去取钱给你。”老板颤抖着用手,拽着阿才就往外跑去。阿才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任凭老板拖着他跑来跑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阿才这边拿了钱,就立马跑回家去了。老板这边也立马跑到广告店里,要做块横幅挂到店门口。
阿才回到家。
他老婆正在拖地。她趿着拖鞋,穿着睡衣,散着头发,推着脏兮兮的拖把,在堂厅里来回跑着。地板砖被她拖的像是打了蜡一样,闪着光。
“你买的菜呢?”
她抬起头,看到阿才两手空空的回来,径直往沙发上坐了去。她的脸上升起了愠色。
“今天不买菜了,下馆子去。”
阿才摆着手,牛气冲天的样子。
“嘿!你个败家玩意!”
她恼火了。提着拖把就小跑过来。
阿才看到她咚咚咚地跑过来,吓得立马从怀里掏出了那一踏钞票,往桌子上一拍。
“啪。”
她一愣,定在一米开外。望向那一踏钞票,脸上阴了下来。
“你没本事,我不怪你。好歹家里也还算过得去,我可不要什么不干不净的钱!”
“什么!”
阿才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一没偷二没抢,这钱是我凭本事挣来的!费了好大心力,你可知道!”
一股莫大的屈辱感,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直冲到眼里,那咸涩的水啊,在眼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硬是没给流出来。这关乎那最后一点的尊严问题。
她看到他的委屈到想哭的模样,差点笑了出来。
“好吧,好吧。我信你了。那你说,这钱到底哪来的?”
“彩票。”阿才依旧忍着泪,话语短促。
“啊?”
“我推算出彩票的规律了。”阿才连忙随口补充道。
“我呸。我跟你说,他们都讲彩票是骗人的东西,是赌博!你以后别碰了!听到没有!”
“我已经掌握它的规律了,我以后每次都能中奖!”阿才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里的咸水已是漫到了极限,涨得眼睛发红。
“哟,想造反啊!”说着,提着拖把继续向前,冲到阿才身边,就用手去揪他的耳朵。
“够了啊!”
阿才大吼一声,抓住她伸过来的手,顺势往前一推。
她重重地摔倒在地。
阿才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她哭天喊地地咒骂之声。
夜深的时候,阿才还一个人游荡在街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街灯,一字排开。虽说已是初夏了,但这夜风却是颇有几分寒意的,吹到胳膊上,立刻就起满了鸡皮疙瘩。
阿才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准备悄悄地回到家,先到沙发上睡一夜。
当他摸到家准备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发现门已是从外锁上。也就是说,老婆孩子都不在家了。
他松了口气。利索的开门,找吃的,然后好好睡了一觉。
老婆带孩子回娘家去了,最少也要待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研究彩票了。阿才心想着。
第二天,他又用他想出来的方法,去买了几注彩票,果然又中了。但却只有几百块。
看来方法还不完善,他要继续研究,直到能中头奖。
第三天又买,又中了几百。
第四天,没中。
第五天,也没中。
再后来,阿才索性不去上班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研究了起来。
这次一定要中个头奖,要让那个臭婆娘知道我的本事,要让全镇人知道,我不是个窝囊废。阿才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中到头奖,至死方休!
阿才的老婆是在第八天的时候,回来的。她听说阿才辞职不上班了。这才火急火燎的骑着自行车赶了回来。
一到家,发现家里到处都是草稿纸,上面画的乱七八糟,她也看不懂。有的是长长一串算式,有的是弯弯曲曲的线段,甚至还有八卦……
家里除了这些稿纸,却是没发现人。
她想了一下,就如风一般跑了出去。
阿才是被她揪着耳朵从投注站里提回来的。一路上只听到她骂声不断,阿才一直没吭声,像是一具玩偶一般。闭着眼睛,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咒语似的。
回到家以后,她更是大打出手,掐,扭,抓,咬……他仍不为所动。死人一般。
“好啊,陈有才!治不了你,是吧。不想过了是吧?”
阿才仍旧没有理她,脸上的血痕,渗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珠。阿才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离婚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要是中了头奖,到时你可别后悔!”阿才冷不丁,睁开眼看着她说。
“悔你妈个×,走!现在就离!”
“你肯定会后悔的!”
离婚是很简单的。他们没有多少家产可分的。家里的所有积蓄和孩子归前妻了,他只留下了一间空房。
他被她拽着去了民政局,木然地签了字,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变成了前妻。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会后悔的!”他自言自语着,神情恍惚。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妻子,儿子,尊严……
只剩下一条路了——中头奖。
他更加疯狂了。脑子已经陷入了推理运算的漩涡里,泥潭里。无法自拔。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他又一次来到投注站。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大喊到“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老板一愣,随即哈哈笑到,“好久不见了,还以为你不玩彩票了?”
他没理会老板的寒暄,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
“快打,照着打,每注加倍!”他的枯瘦的脸上洋溢出了一种病态的兴奋。
“这要不少钱啊!”老板面有难色。“老弟啊,彩票不能这样玩啊。”
“这是我推算出来的结果,里面绝对有中头奖的。你只管打号码。钱我有!”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踏钞票,好几万。
“快打号码呀!别愣着了!”
他吼了起来。完全不像原来瘦弱的样子。
老板被他吼得心惊肉跳的,生怕他一个不乐意,把自己生撕了。
“噼里啪啦”。键盘迅速的被敲击着。
当所有号码都打完的时候,老板的手指都抽筋了。
阿才将这些彩票仔细收好,就回“家”去了。
这是他的新家,一个小镇边缘的废弃粮仓。彩票也买好了,他的心也定了。
现在只等着中奖,领钱了。等着老婆重新回来,等着看所有人脸上震惊的表情了。
他笑了,整个人随即松弛了下来。躺在粮仓的角落里,铺着的稻草上,沉沉地睡去。没有梦,睡得很踏实。
几年之后,这个小镇再也没有了彩票投注站,自然也没有人再去买彩票了。
彩票在这个小镇里总是与悲伤、凄惨撇不开关系。人们一提到彩票,总是会想起那一年可怜的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