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网吧我来好几次了,昏黄的灯光打在红色的电竞椅上,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
陈错又从老板的小房间里出来,坐在了我熟悉的位置。
果不其然,不一会就看见老板的身形摇摇晃晃的从黑暗里走出来。见我望向陈错的方向,咧开一口黄牙说:“你要不要快餐,这个女的很随便的,给点钱就行。”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
倒不是有多纯情,只是听说她跟许多人都做过,也就多了一分远离的心思。
陈错不回家,困了就睡在网吧里,饿了就吃泡面,没钱了就找人做,拿钱去上网。
可能因为跟老板做的次数比较多吧,所以人少的时候只要她想玩,老板都给她开卡。有时候老板心情好,还会给她点一份5块钱的炒粉。
我本来跟陈错是没有交集的,直到我发现她也在玩剑三。
那时我正在打擂台,被对面五毒咬得很死的时候,她在后面把手撑在我椅子上,轻笑了一声,“你操作还可以啊,要不要一起打?”
擂台输了,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正拿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看着屏幕。暖黄色的灯照在她的侧脸,耳朵尖上毛茸茸的,泛着金灿灿的光。
“好啊,正好打双人。”
我们去蝴蝶泉,又去万花谷花海。我们走了大半个地图,我买了很多礼花,一个一个放的话够放俩小时。我们经常这样在游戏里站在对方身旁放烟花,现实里在对方身旁一起吃5块钱的炒粉。
混熟了,我也经常在她通宵的时候给她带饭。当然,我没有和她吃过快餐。
老板看见我们经常坐一起,又不一起做,时不时和我念叨,“陈错啊,很可怜的。”
他知道陈错可怜,和他愿意跟陈错吃快餐,这两件事情好像并不冲突。
有一次我照例给陈错带了一份炒粉,哼着歌儿路过网吧门口的宾馆,看见陈错被一个大叔搂着从宾馆出来。临走大叔还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陈错抬头,看见了大叔身后的我。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差,咬着嘴唇看向地面。
我摸了摸鼻子,不知作何反应。我想她看见我应该很尴尬吧,所以我也望着地面,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我在万花谷等了她很久都没来,一直到后半夜,她才慢慢悠悠的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头发是湿的,衣服也不是下午看到的那一件,大概是刚洗完澡。
她在我旁边的机子坐下,在等待开机的时候盯着漆黑的屏幕发呆。
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叽叽喳喳的跟我说打团的攻略了。突然安静下来,倒让我有些拘谨。
我把炒粉往她那边推了推,“喏,桥头那家,没放辣。”
她点了点头,接过去大口吃了起来。
那天她的手感特别差,连跪两把之后她把鼠标一扔,“不打了不打了,手太背了。”
我摘下耳机,“那就歇歇呗,你今天状态不好。”
她双手环抱,靠在椅子上假寐。我在旁边没有说话。
我看见了,她好难过,快要溢出来的那种难过。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先受不了了,轻声地问,“怎么了?”
她眼角瞬间溢出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凝聚成泪珠,低落在胸口。
“我奶奶死了。”
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趴在桌上泣不成声。我赶紧找老板买了一瓶水一包纸巾,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顺气。她哭够了,抽泣着抬起头,拿纸胡乱的擦了一把眼泪,又擤了把鼻涕。
喝了半瓶水之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爸在我小时候就在工地上摔死了,我妈去工地闹了半个月,才拿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赔偿。”
“她拿到钱就把我丢给奶奶,自己跑了,她说如果有孩子会妨碍她以后改嫁的。”
“奶奶腿脚不好,又有糖尿病,靠低保过日子。有时候天气好,就去捡捡瓶子,能卖点是点。”
“就算这么难,她也还是让我上了初中。”
“初中的时候在班上被骂野种,骚货。这是最轻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女生对女生的恶意能这么大。”
“勉强读完初中就再也读不下去了,索性在网吧里泡着。根烂了,人凋谢得也很快。”
我把水递给她,她把水瓶拿在手里,眼睛盯着屏幕。里面是我们两人的角色,站在大瀑布下。
“我骗奶奶去上高中了,其实天天在网吧。最开始只是想在虚拟世界里麻痹自己,后来奶奶病了。”
“家里穷,钱花光了,只能拿身体去换生存。”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又开始哭,那个水瓶始终没有再打开过。
她说,刚开始的时候会觉得难堪,后来也就习惯了。
她说,反正关灯嘛,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她说,觉得脏了就去澡堂洗澡,一次10块钱。
她说,现在奶奶走了,最后一个爱她的人走了。
她说,没有人爱她。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最后她说:
“你想不想跟我做一次?”
我想,那种事情应该跟喜欢的人做。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可是我不想跟她做。
那晚的最后,她哭睡着了,趴在我旁边。我给她盖了件外套,蹑手蹑脚的离开了网吧。
再见到她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那天我正在打擂台,她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操作进步了不少,这次没有被对面追着捶了。”
我转过头,看见她没心没肺的笑容,看起来并没有很悲伤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一个人处理后事的,这次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可是她没说,我也就没有问。
擂台赢了,她笑着把外套递给我,“专门过来还你的。”
我说:“你今天不打吗?”
她摇摇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盒炒粉,“先吃饭。”
我一边吃一边跟她讲,我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总一直待网吧,我说你看着地方烟雾缭绕乌烟瘴气的,女孩子待久了皮肤都会不好的。
她嗯嗯嗯的应和着,说我跟她奶奶一样啰嗦。
说到奶奶,她突然就沉默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她却洋溢起之前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说“我答应奶奶不做了,所以没钱了,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我自己也是个网瘾少年,没有什么攒钱概念,打开微信还剩405.86,就把所有钱都转给了她,又开始絮絮叨叨。
“你要不试试去厂里打工吧,好歹能养活自己。”我说,“钱不还也行,既然答应了奶奶就好好的过,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她愣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的起了水雾,最终没有落下来,吭哧吭哧的巴拉完炒粉,一抹嘴,“你真是个傻逼。我走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骂我,但是她真的走了。
是真的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拿着我给她的钱去买药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