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峪,那只小松鼠
昌平北部的山叫军都山,再往北绵延十余公里到长城,更以北就是绵延不绝的燕山山系了,不知尽头在哪里。大山里有无穷的秘密和神奇,即使随便往里走几里地的浅山地带,也有处处惊喜。
从昌平城东十余里的崔村镇沿村道骑行向北摸索。起初,依旧是杂乱和俗尘之气。穿过两个村庄,经过一片别墅区、一座军营,村道蜿蜒狭窄。走着走着,鼻翼中开始充盈着初秋山野的清凉。抬头眺望,峰峦叠嶂,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只有满眼绿色,不知不觉中已进入一条峡谷。这便是有名的西峪。谷底隐藏着一座据说规模不算小的山村,村名也叫西峪。
村道只有城市人行道宽窄,两边全是果树,密密匝匝。枣树最多,然后是桃树和苹果树。正值果实累累的季节,枣树大多已经挂红,以那种叫马牙枣的品种居多。马牙枣应该是北京地区的特产,不独昌平,门头沟、石景山等山区到处生长着马牙枣树,一串串枣辫子垂挂枝头,看一眼就有丰收的感觉、甜蜜的感觉。
西峪的枣林更稠密,以至于狭窄的水泥小路几乎就要被两边枝蔓纠缠、比肩接踵的枣林遮掩。下车推行,不时需要用手拨开挂满果实的枣树枝。刹那间,恍如回到童年,与亲人在果园里的幸福时光,温暖、安宁因为时间的久远,淡淡地,然而,温馨依旧。
绿荫小巷通往何处?不必疑惑和担忧,前边只能是一处隐秘的世外桃源。
小路一直在慢慢爬坡。推行走上大半个小时,枣林渐次稀疏,山谷越来越空阔。驻足回望,刚刚穿越的枣林已在脚下;抬头往前看,已经到了半山坡。
山道上没有车马喧嚣,也听不见人声犬吠,只有山风吹过草稍山林的窸窣声声。油然而生逃出滞重人间的空旷,再也不会去想那些纠缠心灵的人和事。时急时缓的山风吹拂面颊和头发,吹拂衣衫。这个时候,当那些强人对你的伤害不经意泛上心头,就会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曾经无法承受的痛苦屈辱真的不算什么,那些邪恶而强大的人和力量,上天迟早也要把他们化为一把枯骨黄土,万物有共同的归宿,无论曾经多么强大,最终都不过尘埃点点。
枯燥沉重的生活中能够偶尔经历一次这样的心灵体操,即便事后你会嘲笑自己可怜的自欺,然而,身心毕竟因此轻松快乐过,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人生不就是如此一场真真假假从而才能够丰富多彩的旅行?
新铺筑的山路尚且散发着柏油的清香,想必就是在这几天完工,路面因此显得更加洁净。不时有松鼠从公路一侧的山上下来,像顽皮的儿童出来玩耍,蹦蹦跳跳,颠儿颠儿穿过公路。公路对面的山沟里有一片玉米田,有果实累累的枣树和核桃树,从山沟里往山上跑的小松鼠怀里都抱着枣子或核桃。可爱的小家伙儿,玩耍一样觅食,真真羡煞人也!
小生灵们祖辈生息在这大山里,在亿万年的生长进化史中,它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车辆——人类创造的钢铁怪物,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车祸这种人类创造的伤害。西峪尽管坐落在浅山地带,看看脚下的公路,想必山村的通车历史也不过近些年的事情,机动车对于这大山的小主人同样是陌生的外来物,它们对此没有戒心,浑然不知世道凶险,就像从未见过“人”这种上帝创造物中最狡诈的两足动物的南极企鹅,它们竟然敢于傻乎乎地让人随意走进它们,任人捉去,关进囚室内展览。
多么天真无邪的生灵啊!
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弱小者来说,凶险时刻在眼前,让它们猝不及防,无处逃脱。
像大多数山村一样,西峪规模也并不算大,不过山谷两畔错落的百余间房舍,有传统的瓦房,也有新盖的楼房,掩映在山林间,安静得有些寂寥。
返回途中,尚未经过小松鼠们刚才活跃的地带,心中便莫名地笼罩上一层不祥之兆。远远地看见,路面上似乎有一条异样的东西。有些不安地行至一株高大的核桃树下,吃惊地发现,一只小松鼠正孤零零地躺在柏油路上。后来一直迷惑,为何当初忽然生出不祥之兆?莫非,上天创造的不同规模的生命之间果真有神妙的感应相通?
惊悚地翻身下车,蹲下身,打量这只不幸的小生灵。它眼眶和嘴巴里的血迹未干,显然,刚刚遭遇车祸。试图发现哪怕一丝一缕的生命迹象,甚至天真地往它的小嘴里吹了几口气,抚慰它美丽柔软的肚腹,很快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生命——这种极其诡异、有时异常强大有时却脆若悬线的神妙之物已经离它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是不是刚才那只顽皮儿童一样的小家伙呢?如果它就是一个小时前还在蹦蹦跳跳的小可爱,造物主实在过于残忍!当然无法辨识。小心翼翼捧起来,生命的余温犹在。看一看它嘴角殷红的血迹,与人类的血迹没有丝毫的区别,一样地鲜艳,一样地让人恐惧。
小生灵修长健美的身体柔若无骨,毛发油亮光滑。黑色的背部驳杂着浅灰,腹部却是纯粹的洁白。在人类的审美观中,这是北京山区常见的松鼠中最美丽的品种。造物主创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生灵,造物主多么仁慈;造物主创造出如此脆弱的生命,造物主何其残忍!
想着把这美丽的小生灵带回去,什么意图呢?没有认真地想过,只是觉得让如此美丽可爱的生命弃尸荒野,未免有些残酷。尽管知道生命已经逝去,但还是小心地把它放进自行车篮筐里。走了没多远,心中又徒生一丝惶惑。于是,把它取出来,看看四周,真不知道应该如何为它找到生命的归处。再次细细审视这美丽的生命已经不再的生物体,环视群山,还是让它魂安故土吧!想必它在此山中出生,那就让它在生之地安息。高大的核桃树枝繁叶茂,小松鼠的魂灵能够得到大树庇荫,生命有所归依,也算福分。捡来几块石头,在树下垒砌了一个墓穴,轻轻把它放置其中。心中竟然生出少许的安慰……
许多年前,从L·G·亚历山大《新概念英语》教材中第一次知道,在西方一些国家,建筑铁路、飞机跑道或其它公共设施,总要给动物们留出通道。至今记得还有一帧插图,精致的、有点夸张的黑白木版画,大嘴巴的蛤蟆、胖乎乎的蝾螈等两栖小动物们乐呵呵地穿过公路下的通道。心有悲悯者对于悲悯的善行总是过目不忘记忆犹新。据说,在美国纽约,每年放牧季节,当地印第安原住民都要赶着大批羊群理直气壮地穿越市中心,那本就是羊群觅食迁徙的古老路线。人沾了羊的光,还是羊沾了人的光?
十几年前去太行深山老林,第一次注意到,许多路段设置有警示牌:此处为小动物活动区,请注意驾驶。当年,青藏铁路设计筑造时,专家们在不少路段也设置有动物通道,主要是为藏羚羊迁徙而设。一些水电站建设过程中,工程师们也往往会为了水生动物的洄游问题而犯难。无论如何,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懂得尊重动物的生命权了。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人类的亲属,尊重动物,才有可能尊重人类。
圣雄甘地说过,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可以从对待动物的态度上反映出来。同样,对于任何一个民族和国家,如何对待弱势者才是其文明程度的准确反映。无论少数强势多么辉煌,无论大多数中产阶级多么舒坦,罔顾哪怕少数社会弱势者的艰难血泪,这样的时代和社会环境无论如何算不得文明。在现代社会,它们更表现出极端的不人道,暴露出强势主宰的社会对于弱势者的鄙视。希特勒会为他心爱的金丝鸟的死痛苦好几天,却能够一个号令让成千上万人头落地。一个并无恶意掏鸟窝的少年竟然被判处十多年徒刑……他们对动物的宠爱真假难辨,对弱势同类的鄙视和残暴却难以狡辩。对弱势同类冷酷无情者注定缺乏悲悯和理性,他们对豢养宠物的爱怜只能是动物性的欣快。
人类的小伙伴们能够完成生命使命后得以安息,人类也才能安宁、安息。